一
每一个亲人离去，都是疼如剐骨。
2012年12月30日，这是2012年最后的日子，就在我们都欢欢喜喜地迎新春的时候，上帝又招回了我的一个亲人，他就是我的七十一岁的老公爹。
我还完全没有从失去三兄长的痛苦中走出来，又一次失去了一位亲人，这种打击，无疑是雪上加霜，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按理说，老公爹平时没有大病，应该不会突然离世，可上帝要招回他，总会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他离开这个眷恋着的世间和亲人们。
12月29日，老公爹拿着自己刚刚领到的养老保险本到花寨信用社领取养老金，营业员说，元旦放假，等过完新年，4日上班了再来。他就去了他的在花寨村的大姑娘家。姑娘做上的揪片子饭，他吃了两大碗，才骑上自行车回了家。元月4日，成了他永远无法抵达的日子。
晚上临睡前他还翻开自己的家庭帐本算了算，记了记；头顶放着本老皇历，老俩口安然入睡的。
没想到，老公爹一觉睡到了黄泉路上。
等别人发现他们的时候，老公爹躺在地上，已经只剩一悠悠气了。从现场看，他和命运抗挣过，他想努力挽回生命，可一切都无济于事；老婆婆爬在炕沿上，也是气息奄奄。
二
我想不明白的是在老家的那间大瓦房里的那盘大炕上，他们睡了十个年头都没事，怎么会在冬天的一个晚上，把煤烟装下？且把人的命要了。
所以，我始信了，上帝在拿人命的时候，总会找个这样或那样的理由。
好在我们从死神手里抢回来了老婆婆的命。
当我得到老公爹老婆婆出事的消息的时候，老公出差，远在千里之外，他刚刚在上海参加完“甘肃诗歌八骏”上海论坛，从上海返回兰州的途中。我急得不知所措，乱了方寸。但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医院，想到了120。就急忙拨打了120急救中心，叫了救护车，和老三一家三口往老家赶。
还没等我们城里的救护车赶到老家，老公爹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半道上，迎着了拉老婆婆的车，我们就把老婆婆接到救护车上，吸上氧，到县医院里抢救。因抢救及时，老婆婆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又重返人间。
老婆婆虽然醒了，但还没有脱离危险，仍然要在医院里住院观察治疗。
三
大家都去料理老公爹的后事了，我和几个亲戚照顾老婆婆。在医院里，别人都问我是不是老太太的闺女，我说是媳妇。
在老婆婆的生死病单上签字的时候，我手抖得握不住笔。我告诉医生，我是病人的媳妇，要不等她儿子来了签。医生说，签吧，媳妇和儿子一样。我鼓足勇气签下了我的名字。我能看到别人眼里伸出来的赞叹的眼光，火辣辣的，在寒冬里，烘烤着我。
有谁知道我内心承受着双重的痛苦和煎熬呢？在老婆婆面前我不能表现出失去老公爹的悲伤，我要装出笑脸，装做没事人一样，不能让老婆婆知道老公爹已经离开人世了，背过老婆婆我又在想着老公爹永远地离了我们，去偷偷地流泪。有好几次，我忍不住，在老婆婆面前流下了泪。我给老婆婆洗脸喂饭时，我心里一阵一阵地难受，心想，您躺在这里，还能吃上人间的一口饭，喝上人间的一口水，您哪里知道陪伴了您一辈子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了，和您朝夕相处的老伴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您。想着想着，我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涌出了眼眶，流满了面庞，差点哭出声来。老婆婆看我那样，就问我咋了？我就说，想我妈妈了，我妈妈活着的时候，我没能亲手喂上一口饭，没能给洗上一回脚……她真以为我想我妈妈了，又劝我别太伤心了。
我老公连夜从外地赶来，到医院已经是深夜了，去看了老婆婆，老婆婆说，你不是去了上海吗？是不是我病了，你回来了？我老公说，不是，是我出差回来了，我回来看上你一眼，我还要开会去，不能陪您，您就好好养病。其实，老公是连夜又回老家给老公爹开三去了。
老婆婆的病情稍微稳定了一点，就嚷嚷着要回家，说是回到家了，躺在自家的炕上，你爹把炕给我烧得烫烫的，歇缓上些日子就好了。住在这里又花钱，又耽误你的工作，你们公家的人，都忙，我不能拖你们的后腿。
说到这里，老婆婆又问，我住了几天院了，咋没看见老大、小姑娘和老三媳妇？这些没良心的，就没来看看我。我就编造他们不能前来看望她的各种理由，她好像似信非信。
在医院的这几天，我眼睛一睁，是躺在病床上的浑身插满各种管子的老婆婆；眼睛一闭，是已经安息了的老公爹，双重的煎熬，加倍摧毁着我内心的那道堤坝。一个人能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呢？更何况，我在娘家的时候，就是在父母哥哥姐姐这些大树下歇凉的人，是一个不用操心不用承担的人。结婚后，又歇在老公这棵大树下，从不承担家里的一份重负，就是天塌下来了，也与我无关。可今天，这么大的重负突然降落在我头上的时候，我措手不及，无力招架。尽管我的背后还有那么强大的亲友团队，我还是有点力不从心，心力憔悴。
四
2013年1月1日，这是老公爹开三的日子。一年复始，这个多雪低温的冬天，这天，突然暖和了许多，仿佛老天看到了跪在冻地上的我们的寒冷，心软了一下，阳光明媚，好像地都化了三分。
当然，我不是说我们有什么德有什么能，感天动地了，而是老公爹的为人，让天地动容。长远的不说了，就近吧，左邻刘玉英老嫂子流着泪说，好人呀，夏天，我收地埂上的一些大豆，我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婆子，想用绳子把收下的一堆大豆秧背回家，背了几次，都背不起来，就在上块地里犁地的你公爹看见了，就前来说，别背了，等回儿我把地犁完了，给你背回去。他七十一的人了，他背着豆秧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我还有点跟不上呢。右舍荣三家的也说，她用铁锨一锨一锨挖土豆，刚超完地的老公爹看见了，把牲口赶到她家地里，只一会儿就给她把几分地的土豆犁完了。是呀，村子里的壮劳力都出外了，就剩下些老人和妇女了，老公爹只要是自己能干得动的，能帮上忙的，都尽着力去帮。村子里没有一个人不说老公爹的勤快和热心。就在临去世的前一天晚上，还和二大爷约好的，次日赶早上山给羊刮草呢。
老公爹的勤快，那是村子里出了名的，不管天阴下雨，从不睡懒觉。家里家外，什么活都干。你别看老公爹七十一的人了，庄稼地里，什么活都能拿下来。农忙时忙地里，农闲时上山刮草，夏天刮青草，冬天刮黄草。
老公爹养着七只羊，一个骡子，种着五亩地，自食其力。我们给他钱的时候，他总是说自己有钱。他说，自己还能苦得动，还不用负累儿女。我们总是把钱强行塞到他手里的，他从来没有伸手向我们要过一分钱。
谁都料不到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会在一夜之间走完了漫长的人生之路。
五
快到老公爹过七(开悼)的日子了，谁都说要让老婆婆去见老公爹最后一面。
医生说，病人病情严重，还没有脱离危险，怕承受不起打击，当然还要看家属的意见，家属让出院就出院。
大家经过商议，让老婆婆见老公爹最后一面，让我把老婆婆从医院里接出来，送老婆婆回家。
在出院的时候，医生又一次让我签字：家属要求出院，一切后果自负。我再一次颤抖着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不敢看到老婆婆得知老公爹不在了的那种残酷而又撕心裂肺的场面，我哭着逃避了。
真如有位名人所说“一个人死了，最大的痛苦不是死了的人，而是活着的人。”老婆婆哭得死去活来，整天不吃不喝，以泪洗面，骂我们干嘛要抢救她，为什么不让他们老俩口一起走，伴儿来得伴儿去呀。
死了的人，眼睛一闭，天塌地陷，都与已无关了。可活着的人，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呀！
六
2013年1月4日，按当地风俗，是老公爹开悼的日子。老公爹的葬礼可真红火呀。来了那么多亲朋好友。市文联、市作协、市易经协会及市上的、本县的诸多朋友和其它外县区的朋友们全都在百忙中赶到了偏远的老家——梁家台，给您致哀来了，来给您吊唁来了，您看到了吗？就连北京《人民文学》编辑、全国著名诗人朱零，甘肃文学院院长、全国著名诗人高凯，著名诗人古马、任立、王琪等这些闻讯而不能赶来的外地朋友，都致电哀悼并让山丹的朋友替他们给您敬献了花圈。
老公爹一辈子活着的时候，肯定没见过这么多朋友，这么多小车来到我们老家吧？在梁台，老公爹肯定也没见过哪个人死了，有这么多花圈吧，都能堆成一座小山了。老公爹躺在花丛中是幸福的，可老婆婆躺在炕上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她一肚子的苦水呀，两个深陷的眼窝窝怎么流得出？老公爹留给她无尽的孤寂呀，她一个人将怎么度过？
七
2013年1月5日，是出殡的日子。老公爹安睡在龙凤霞帔的一锭墨中，上路了。各家各户都出来在庄门上放上一堆麦草火，为老公爹送行。天气没有一丝丝风，烟雾形成了梁台从未有过的大雾天气，大家都吃惊地说，这是个奇迹，真是天爷爷也在蒙泪呢。
待到老公爹下葬的时候，梁台的一片天空上，已经布满了五彩祥云。老公爹，您驾着仙鹤，乘着祥云，一路走好！
八
我结婚已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虽然我们一直在外，没能和公婆在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但是我一直把您们二老当成我的亲父母一样孝敬和侍奉。老大老三常年在外打工，照顾您们的担子自然而然就落在我们俩口子肩上了，我们虽然住在城里，但一有假期日，一有空就跑了老家，跑来看望您们。您们二老要是谁有病了，就赶紧给看病，没零花钱了就给零花钱，没烧烧煨煨地了就把煤给可汽车拉到家来，家里需要什么，我们就给置办。
老公爹的突然离世，让我觉得我们好像失去了家，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以前，一到节假日，就吆喝着回老家了。回哪个老家？当然是梁台的老家。可从此以后，我们回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老家对于我们来说，是不是会变成过去式。
九
昨天晚上，我做梦老公爹提着清油桶，背着年馍馍，给我们送年贷来了，老公爹临走时，我给他手里递了一个芨芨筐，说是您到那边了给牲口添草用。醒了，是个梦，和老公相拥着哭了一鼻子。
是呀，要是往年的这个时候，老婆婆做好了过年的馍馍，老公爹背上早给我们送来了，今年呢？今年谁给我们送来？
逢年过节的，老婆婆把一切装好了，老公爹总是褡裢吊脖子地前来给我们送：五月端午的糯米高卷儿，七月十五的壳镂子，八月十五的千层饼，过年的糖花子油饼子窝酥子……到了秋天，庄稼下来，把清油给我们榨上，一桶一桶给我们提，我们爱吃土豆粉条，老公爹就把土豆拉到粉厂，下成了粉条，一袋一袋给我们拿……年头节气上，我们回家时，总是先给老公爹打个电话，老爹，让老妈饧下点面，我们把菜买上，去吃上点饭了还要赶着回城呢。等我们到老家了，老公爹就猴式式地在庄门上等我们。不管是二月十五还是七月十五，老公爹总是领着我们去给先人坟头上压纸，他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后面，说说话话的。可如今，老公爹也变成了先人。从此以后，谁还会在庄门口等我们回家？谁还会领着我们去给先人坟头上压纸？我们走得时候，谁还会一站一站地送我们？
一切都成了过去，一切都不会重来了。
十
今年夏天，老公爹说想去焉支山转一转，听人说，焉支山修得大变了样，想去一游。我们暑假期里去，要拉他上焉支山去，可天太热，他血压有点高，不敢让他去，老公就答应说天稍凉一点一定带他去。老公没忘记对他的承诺，到了“十一”假期，天凉下了，我们买了吃喝，开车去老家，专门拉上他们去焉支山。到了山门，老公问他是开车上山还是步行上山，他还说游来了就要慢慢走着游，开什么车。我们把车停到山下，带着他们步行上了山。老公牵着老婆婆，一步一步走着，老公爹独自走在那陡峭的石台阶上，谈不上行走如飞，也是脚步轻快，比我们年轻人走得稳。在去焉支峡，下那陡峭的石台阶时，老公爹还对我老公说，什么小伙子，还不如我老汉呢。他像个孩子一样蹦蹦跳跳地下了山。在焉支峡里，我们找了个河中心的大石头，坐在上面吃午餐，四面是碧树成荫，峡谷里流着清凉的雪水，周围有鸟语花香，蝴蝶不时地从我们面前飞过……我们吃着从城里买的熟牛肉、鸡腿和白面饼子，喝着矿泉水，我们五人，就老公爹吃了两个鸡腿，还说我们像猫一样，吃那么一点点，什么年轻人。哪里会想到这是他老人家最后的一游呢？哪里会想到这是他和焉支山的辞别呢？
十一
就在十天前，老大娶儿媳妇，老公爹还在吃席人面前骂我们花几百块钱给他买了身上穿的那件大衣呢。我知道，他嘴上说，花几百元钱买件衣服，太奢侈了，其实他心里美滋滋的，你看，我儿子媳妇多孝顺呀!
他的笑容还亮在眼前，他的话还响在耳边，可他已经入土为安了。
老公爹呀，您活着，我们年年给您买新衣服呀，您可以在村里人面前好好炫耀；您活着，想到哪，我们就把您领到哪去游山水。您怎么抢天抹地地就走了呢？我还等着您给我们送清油、送馍馍来呢，您走了，谁给我们送来？您走了，我们将怎样过这个春节呢？
一个人，将怎样才能迅速地成为过去？
十二
父亲，您是羽化，不是死亡。
2013年2月5日
后记：老公爹去世整整一个月了，我脑子里混沌了一个月，悲伤了一个月，心绪闭塞了一个月。时至今日，才将我心中的悲痛捋顺了一点点，写此文，以表儿媳对您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