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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場

发布: 2014-11-26 18:11 | 作者: 駱以軍



        那輛廂型車把他們送到那巨大的機場航廈,之前在封閉的車後座,他感覺他們之間能拿來當敲碎沉默之尷尬的話題都已用完。另兩人似乎是廣義的同業,難的瘦削臉,唇上蓄鬍,穿著非常設計師,沒開口讓人以為是日本型男;女孩也是渾身散發一種數計師的颯爽和知性,他們會交談著一些某某最近如何,某某好像去了英國(應該都是那個圈子的名人)。他們非常溫和有教養,臉上始終帶著微笑,稍意識到他被冷落在話題之外,女孩便會找話題和他漫談兩句。
        他們一起穿過巨大但指標紊亂的航廈大廳,終於找到他們那班機的航空公司櫃台,三人的台胞證疊在一起交上,他們也一起把各自行裡放上過磅輸送帶。這時他突然對櫃台地勤女孩說:「對不起,可不可以幫我安排逃生門旁的座位(就是和一般三個連排座位不同,只有兩個座位,且前面不會有前排椅背抵著,通常是飛機起降時,一位空姐會拉下靠壁座板,面對面坐在這兩座位前方)?我太胖了,看有沒有剩這座位?」他怕他倆看出他的心思,他擔心那櫃台姑娘把他們三個排排座劃位在一排,兩個小時的航程,他覺得已過了那忍耐那種,怕自己讓人覺得不可愛,恰到好處合群卻又不停擾人的年紀了。
        之後他們各自只剩下背後的背包了,他說:「你們先去出關吧,我去外面吸菸。」他們仍是微笑著,好,那反正我們在登機匣口碰面嘍。要注意時間喔。
        他又回到無比自在的一個人的狀態了。這機場嚇人的大,人非常多,亂哄哄的,大部分是拿著小旗子的導遊帶著一群旅行團。比較特殊的是在極顯眼處(而非角落)的一片空曠區,約三、四十個穿著類似制服的中年婦人跪伏在那花崗岩地板上,她們上方,三個穿袈裟的和尚(其中一個拿著手機在講話),一看並不像台灣的法師,恕我直言,他們臉部的某些表情的流動,讓我想起這些年在大陸西北旅行,一些十年前可能是荒圮廢墟的破石窟爛廟,這兩年可能地方搞觀光硬把它們重修(並收門票),臨時應徵來像遊樂園穿上企鵝裝或虎克船長臨時演員的,村子裡的青少年。那種剃了光頭的世俗之臉。也許這樣醒目的,與機場航廈空間形成突兀的儀式,是他們想出來的創意吧?
        他走到靠牆角落一台飲料自動販賣機,正投幣間,一個方頭大耳面貌慈祥的白髮老者過來搭訕:「先生,我看您這額頭發光,必須跟你說幾句,不耽擱您五分鐘。」
        他用側臉對他繼續專注看著販賣機裡的罐頭飲料,左手微舉起作了個擋住的手勢。嘴裡咕噥:「不用了。謝謝。」刻意不進入他們的民間語境,讓老頭覺得他是個冰冷討厭的台灣人或香港人吧。心裡想:老哥,莫說這裡在廣州,二十年前我在台北恩祖宮廟前地下道走時,就常遇到這一招了。
        「先生,不,是真的你額頭發光,我們只是結個緣吧?我是從安徽九華山來的,來廣州辦點事,你莫把我當騙子。」一轉頭,一瞬愕然,老頭長了一張跟他(記憶中)亡父的臉近乎一模一樣的方頭大臉濃眉和充滿笑意的眼珠。若非他身形瘦削矮小不似他父親那一米八北方大個頭,他突然在這異國機場,有一種「見鬼了」(「爸爸!你怎麼會在這出現?」)的多重宇宙混亂幻覺。
        老頭察顏觀色他的表情有一秒柔和,繼續說著他「明年農曆年過後必然事業大發」這一類空話,並塞了一張金色地藏王像硬紙卡給他。「結個緣。」他想:這我老媽那裡要多少張有多少張,更精美的多的是……但,突然又想:或許不是在這時空曲扭的機場,撞見還不知自己死去,只是像「機場情緣」那困在一座潔淨巨大的機場裡轉悠這許多年的,父親的鬼魂?會不會是,遇見了許多許多年後,老去的自己?(正在騙稍年輕一些時的自己的錢?從小長輩們就說他和父親長的一模子印的)。
        終於乾巴巴的問:「那這佛卡要多少錢?」「沒關係的,只是結個緣。」老者笑逐眼開,即使一開頭他就冷峻聲明自己身上沒有人民幣了,這時還是從錢匣抽出一張僅存的百元人民幣給他。老者又向他要了一張台幣一百元「作為紀念」。
        總算走到航廈外,和另一群臉孔模糊暗黑各自揹著背袋或拉著行李箱的男人們圍著一只金屬筒吸菸(之中還有一個光頭高大的老外)。這時一個穿癟腳西裝頭油抹很重但說不出的滄桑味的中年人來跟他借火。這也是一套細微的身體語言,他拿出瀨打,幫對方遮風點火,然後眼神轉向他處,自顧噴吐煙。
        那人用台語輕鬆自在問他:「台灣來耶?來旅遊還是辦公?」他也用自己有限的台語簡短敷衍幾句。似乎在大陸城市遇到台灣鄉親,都會故意用台語交談,彷彿怕什麼機密被四周的大陸人聽去。這過程先後有一個獨臂的男人和一個至少九十歲的萎縮矮小的老太太來向他乞討,他分別給了他們口袋裡剩下的兩張揉皺的二十元和五元人民幣。
        那個男人抽著菸,對他們說:「好運喔,拿到大老闆的錢喔。」低聲用台語跟他說:「免睬ㄒㄧㄠˊ伊們,這裡全都是,汝給不完。」
        他想對方是台商吧,自己的台語再哈啦幾句應該被聽出是外省人吧。結果那傢伙開始說起這十幾年來他在大陸各城市或巴士轉運站老遇到那許多不同人卻同一版本的故事,只是這次地點換成台灣:「我有一個朋友,在台灣,就是去年你們那個蘇花公路坍方,不是死了好多遊客,他們去挖,結果挖到一批老東西。好像年代很久遠,還有一些純金的年代很老的佛像(他聽到這差點沒忍住噗哧笑出來,應該要說是挖出有百步蛇紋飾的陶瓶或鐵刀還比較逼真吧?)……我那朋友沒有管道可以銷這批古董,看你在台灣有沒有認識收這些老東西的朋友……」
        他捻熄菸,擺擺手,跟他說,抱歉,我班機時間趕不上了。我沒認識這類人。抱歉,抱歉,突兀地轉身就走。
        他疲倦地跟著長長隊伍穿過手續冗長的通關、驗證、極嚴格的X光檢查隨身物品的閘門,穿過那全世界機場長一樣的免稅化妝品、菸酒、名牌、星巴克或Paciffic連鎖咖啡屋、巧克力或國產禮盒的明亮小店長廊,渾渾噩噩想著剛剛這個癟腳西裝男子他似乎曾在哪件過。後來他在登機匣口遇到那兩位台灣同伴(真是溫暖、懷念、恍如隔世)。他告訴他們,這短短分開的二十分鐘吧,他就遇上兩個騙子。他們還是微笑著聽他描述……
        啊。那時他突然想起來了。那個癟腳西裝講台語的男子。他突然想起在他的城市,某一家他常去寫稿的怡客咖啡。不在他尋常出沒的溫州街、永康街、師大路巷子裡的那些獨立小咖啡屋路線上。是在新公園側門衡陽路,那個像「末日之街」(世界盡頭之街)的一個光度較暗、時間說不出的像鐘乳石洞穴結了汙漬並塩硬塊的T型街角。有他童年就存在的「公園號」酸梅湯或三色叭噗冰淇淋;有黑玻璃裡燙法拉頭老阿姨,招牌破爛但旖旎的理髮廳;有彩券行、金石堂、永和豆漿、老外省口中最頂級的江浙館子、再過去是那些上一世紀上海人氣勢規格的大藥局、綢布莊和銀樓……那間咖啡屋的戶外吸菸區,散放幾張小圓桌和籐編小圈椅,貼近車聲轟的馬路。總是坐滿那些臉脖鬆塌、佈滿老人斑的老外省在那嗓門極大的胡吹亂擂,品評時政和世界金融局勢。有時間雜一、兩個本省人。他總猜不出這群彼此熟稔的老人們(有的還坐輪椅吊著點滴),在退休前的身份,是將軍?國安情治單位的?黑幫老大?或就單純的小學校長?
        某一個穿梭摺切的畫面,他清楚記得剛剛航廈外那個借火搭訕的中年男子,也是常雜坐在那群老人中安靜笑著的其中一張臉。
        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出現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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