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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博士的人生哲学

发布: 2015-1-22 16:30 | 作者: 王琰



        一
        
        刘博士辞别家人, 赴加拿大安大略省的某所大学做访问学者时, 刚过40周岁生日。像他这样年龄的访问学者, 几乎每个系会有一、两个。他们不是来自某大学的博导, 就是什么研究所的高级工程师。他出国前背景模糊。据说, 不过一家化工企业的小技术员。 提供这一资料的是与他同住的留学生小施。
        小施在教育系读研究生, 这种学科拿不到奖学金, 必须靠课余打黑工的钱交学费。小施和刘博士是在一次去超市买东西时认识的。当时, 刘博士正给国内的妻子女儿申请移民。 他在超市购物, 仍不忘从口袋掏出一份表格, 逐字逐句阅读, 无奈, 还有理解不通的地方。他焦虑抬头, 正碰上小施心不在焉的目光。
        小施大致理清那句复杂的语法结构后, 告辞去熟食柜。 等他结完帐, 走出店门, 却在拐角处的一个垃圾桶前, 又一次看到了刘博士------他, 正弯着腰在桶里寻找什么。
        难道是他疏忽错把表格当废纸扔了? 小施好奇地停下脚步, 直到刘博士捡起一只啤酒瓶才恍然大悟。这类啤酒瓶回收可以卖5分钱一只。他旋即离去, 心异样地跳动几下, 好像被人偷窥捡垃圾的是他。 
        自此, 小施竟一连几次在学校碰见刘博士。 那时, 还不知道刘博士也在同一所大学, 以为附近哪家被孩子抛弃的孤老移民, 心中着实感慨了好一阵。
        一天, 小施在饭厅与刘博士不期而遇, 后者被几个留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前呼后拥, 精神愉快之极, 脸色也比数月前健康。小施一怔, 有点怀疑自己的眼睛。谁知刘博士一眼认出他, 惊喜地招呼道: “你-----也在这里上学?”
        “你?” 小施愕然回问。
        “我在化学系。”刘博士高声道, 嗓门很响, 响得有点震耳。
        “噢……” 小施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
        “我夫人和女儿下个星期就过来。”刘博士突然兴奋地对他说。
        “她们这么快就拿到移民了?” 小施想起那张家属移民的申请表格, 难以置信地问。
        “没有, 没有,” 刘博士笑着说: “等移民太慢, 我放弃了。先让她们过来探亲, 啊, 探亲。” 接着邀请道: “跟我们一块吃顿便饭吧?” 说罢, 瞟一眼几位同伴, 对小施介绍: “都是化学系的。”
        “今天他请客。” 一位留学生对小施解释时, 猛眨眼皮, 似在暗示什么。
        刘博士脸皮微微发红, 在喉舌间发出两声含糊不清的音。小施连忙谢绝。他离去时频频回头, 想要证明视觉没发生误差: 眼前正在请客的刘博士的的确确是捡啤酒瓶的刘博士; 是想为老婆孩子办移民结果又换成探亲签证的刘博士。
        以后, 小施逢人就问是否认识化学系的刘博士。
        “你竟不知道老刘?” 几乎每个被问的人会以如此惊讶的口吻反问。他们叫他老刘。
        老刘的知名度首先来自绰号: 老留。老刘最初以公派访问学者的身份出国, 讲好一年返回。他逾期不归, 从访问学者转成博士。 许多比他晚进系的师弟师妹脚踏两只船, 偷偷注册其它系的课程, 为今后找工作留一条后路。
        老刘刚转博士时, 也认真搞过研究, 后来却发觉不景气, 那些找到工作的师兄师妹, 实际已不在这个行当上了。他发愁过, 彻底换专业? 心有余而力不足,已四十出头, 还有几年好折腾? 不换专业的话, 出路又在哪里? 
        老刘开始心浮气躁了。 他似乎心思很活, 常换课题, 换导师, 渴望寻找一条成功捷径。 两年下来换了三个导师, 实验毫无进展, 像样的文章一篇没有。都说要不是这第四个导师来自香港, 老刘恐怕饭碗不保。
        在加拿大, 博士最多读八年。谁只要一提老刘的学业, 即扬言: 老刘啊, 能留到第八年带上博士帽已算烧了高香。
        老刘的另一知名度还来自“老遛”的绰号: 老刘, 老遛, 东遛遛, 西挑挑, 转眼垃圾变黄金。这是留学生暗自给老刘编的顺口溜。 
        众所周知, 加拿大学生爱扔东西。尤其春季学期末, 白人学生公寓楼的垃圾箱前成了应有尽有的跳蚤市场: 家具、电器、餐具、健身器材、书籍、甚至女性穿的内衣、口服避孕药等, 只要有耐心, 都可在天黑借一支手电筒找到。刚去加拿大的中国留学生, 为省钱, 大多去 “跳蚤市场” 各取所需。不过, 像老刘那样几年如一日, 执着地把它当一份业余工作来做的还不多见。 
        老刘刚来加拿大就拣了一台日本索尼牌随身听。当晚他像得了件宝贝, 展示给同寝室的小余看, 说: “多好的东西啊, 不过音量低了点, 有杂音。 只要稍微修整一下就跟新买的没区别。” 说着从卧室衣柜里找出一只红色工具箱: 里面大到修自行车的、小到修电器的工具一应俱全。
        随身听修好, 他往小余手中一放, 得意地说: “听听, 还有半点杂音吗?” 小余的夫人正准备托福。小余说: “这个……商店里不到10加元, 你----5个加元怎么样? 给我夫人练听力吧?” 
        是小余提醒了他废物回收可以生钱的道理。老刘轻松做成第一笔小生意, 一发不可收拾。后来, 有新来的留学生干脆带着所需物品清单找上门, 他绝对负责, 收费也极公道。那只红色工具箱, 自修好随身听就没再合拢过。谁家的收录机、自行车、微波炉、吸尘器等出了问题都来找老刘。老这一听, 再忙也会拎了工具箱走。而这样的服务他从不收钱, 是绝对免费的。
        遇到这种时候, 常听人议论: “老刘真有两下。”
        他那 “两下” 都在一双手上-----它, 不光擅长变卖旧货, 还写得一手漂亮书法。每年的留学生春节联欢会由一帮年轻人主持策划。一次, 听说联欢会的录像带要送交使馆, 老刘自告奋勇书写演职员名单。
        第二年春节, 使馆派了两位大使前来和学生共庆新年。会场租在一间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三百多名学生挤坐在一条条长板凳上, 仍觉热量不够。大使在嗑瓜子和嚼土豆片的噪音中起身。走上讲台的他, 首先告诫大家注意交通安全。他脸色凝重, 报出一长串因交通事故意外死亡的华人名单。他说, 很多死者至今仍无法确认身份。
        坐观众席的老刘听此偷偷掩着嘴巴, 对身旁的人说: “这人脑子有问题, 讲来讲去总讲这些不吉利的事, 听得人骨头发凉。” 话音刚落, 忽听大使问: “谁是刘志明?” 老刘一惊, 似乎那无法确认身份的死者跟他刘志明有某种联系, 眼睛略显恐慌地大睁着, 缓不过神。  
        “说你呢。” 许多同学笑嘻嘻朝他一指。 
        大使亲切地对他说: “刘志明同学, 你的书法写得不错, 很不错, 请站起来。” 大使不断用手示意他起立: “站起来, 让大家认识认识。” 地下室发出更加响亮的笑声, 有人说: “不用介绍, 我们都认识他。” 
        那一刻, 老刘的脸涨得比煮熟的大龙虾还红。
                                            
        二
        
        老刘在妻子秀华和15岁的女儿星星赴加拿大前租了一套两室一厅公寓。 即将与妻女团聚的他已有一种家的感觉。他很想把小房间留给女儿, 可入不敷出, 只好委屈自己睡客厅, 让她们母女睡大房间, 另把小房间转租出去。
        小施在获知那些有关老刘的轶闻后, 对他生发出浓厚的兴趣, 一时冲动成了老刘的第一位房客。成为老刘房客的小施没过几天就后悔不迭。
        老刘的妻子秀华是个药罐子。厨房的电炉上固定两只大锅: 一锅是准备下水饺或面的白开水; 另一锅是煎熬成棕黑色的药汤。空气里终日弥漫一股苦涩的中药味。常常, 秀华会在小施进厨房时, 自语一句: “很多年了, 一直离不开这药罐子。” 说罢, 虚弱的脸上浮起一层歉意, 喉头发两声轻咳。 小施也跟着干咳。 
        回到学校或餐馆的小施一身药味, 常被人问: 吃什么药了? 小施便对同伴抱怨。 有人说, 那你还住? 搬出来得了。小施说再等等看吧。
        老刘15岁的女儿星星会拉小提琴。顺利转入加拿大中学的头两个月, 她一心赴在补习英文上, 琴盖没打开过。 后来, 一切纳入正规, 加拿大课程又轻松, 每天下午两点一过便无所事事。
        回到家的星星开始练琴了。这段时间, 上完课的小施正抓紧时间睡觉, 好有精力晚上打工。星星的琴声严重降低了他的睡眠质量。几次, 他憋着一肚子气冲到门口, 又退回来, 跟一个小姑娘较什么劲? 后来, 把课调到下午, 上午安心在家睡懒觉。这样, 才算解决矛盾。当然, 缓和的只是他和星星间的冲突。这个家真正叫他头痛、不知所措的, 恰是老刘本人。
        老刘爱拣旧货。秀华和星星没来之前, 他是别人家的房客, 拣一样东西出手一样。他睡的小房间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 不容积压货物。如今不同, 他成了两室一厅的主人。除小施的房间, 他有权处理任何空间。
        自与家人团聚, 老刘陡感生存压力: 秀华病病歪歪, 只求她无病无灾; 星星再过两年要考大学, 再怎么差劲的公立大学, 也得上万元一年。 靠他那点微薄奖学金, 如何让一家三口度日? 
        他开始每个晚上都出去, 很晚才回来, 回来时, 自行车的前笼头和后坐上都绑满了东西。 有时, 看上一些体积庞大的家具, 就叫有汽车的同学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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