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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天空

发布: 2015-3-12 18:07 | 作者: 袁瓊瓊



        她一下就哭起來了。
        良三抿緊了嘴坐著,已經不準備再說了。她看著他,眼淚啪啪流下來,流到頰邊癢癢的。不知怎麼,光留心了那癢。良三不知道是甚麼看法,面對著個哭哭啼啼的女人。還有良四跟良七。三個大男人一溜圍著她坐著,看她哭。眼淚搞糊了視線,光看到三個直矗矗的人頭。看不清表情。
        「嫂嫂。」是良七叫了一聲,他那個方向的人影動了一下。靜敏垂下頭來,在手袋裏找手帕。她擦眼淚的時候聽到良七又喊了一聲:「嫂嫂。」
        她答應:「嗯。」
        視線又清楚了。良三跟良四都垂著眼,面無表情。良七年紀輕,還不大把持得住自己,坐在那兒,臉都迸紅了。
        靜敏看他,他突地立起來:「甚麼嘛!」他說,聲音都變了腔:「還找我幹麼!」
        良四拉他:「你坐好。」
        良七坐下來了。靜敏看到他眼睛紅紅的,她嫁過來的時候,良七才唸小學,一直到上高中,同她這嫂子感情最好。現在好像也只有他同情她。她心一酸,眼淚又下來了。
        良三慢慢的說話:「前頭不是講好了嗎?叫妳不要哭。」他停了一下,仍然是上對下的口吻:「這又不是家裏。」
        靜敏抹眼淚。
        良四的角色是調劑雙方的氣氛的。他當下應話:「嫂嫂,不要哭,三哥又沒說不要你。」
        良三說:「是呀!」他一點也不慚愧:「只是暫時這樣。現在她鬧得厲害,騙騙她。」她是指那舞女。
        他說那個女人的時候,嘴角悄悄的迸了朵笑,只有一剎那。靜敏看得很清楚,不懂他怎麼這樣寡情,總算是夫妻七年。他現在或者是種控制住局面的得意吧!別的男人有外遇,總弄得雞飛狗跳的,只有他,一切安排得好好的。完全拿她不當回事。現在還要她把房子讓給那個女人,而且算定了她會聽話。
        良四說:「三哥給你租的那房子,雖然小些,是套房,甚麼都齊全的。」
        良三說:「住起來很舒服的。」他皺著眉,不是苦惱,是種嚴峻,決定性的表情:「我每個禮拜都會去看你。」
        沉默。靜敏拿面紙擦眼淚,極輕的沙沙的聲音,還有她自己吸鼻子,一吸一吸,氣息長長的,像害了病。
        良七抱著手膀,很陰沉的盯著她,好像突然成了她的敵人。良四一向是家裏最滑溜的,這時候臉上是適當的凝重表情。良三則呆著臉,好像要睡著了。他難得有這樣和氣的表情,或者他也有良心的,也在這件事上頭感到一點點不忍。
        靜敏終於說話了:「為甚麼?」
        三個人都看著她,靜敏又不說了──她垂下頭來整理一下思緒,有點驚奇的發現自己沒想到甚麼。
        這也算是女人一生的大事。男人有了外遇,現在要跟自己分居。可是她想不出一些別的甚麼來,連哭都不大想。為甚麼剛才會哭,也許只能歸因於她一向愛哭。也許她給嚇倒了,想不到自己生活裏會出這種事。也許她覺得不高興,這種事應當在家裏講。結果把她帶到這裏來,四個人圍個大圓桌子,就像馬上要開飯。他們兄弟圍著圓桌的那邊,這裏只有她一人坐著,好像她跟他們全不相干。
        她應當有點合適的想法才對,比如指斥一下良三的忘恩負義,「我做錯了甚麼,你要對我這樣。」電視上演過很多。至少也該一下子暈死過去。可是她光是健康的不痛不癢的坐著,手在桌子底下絞手帕,絞得硬硬的再轉鬆回來。她看到地毯上讓煙燙了一個洞,那是深紅底黑紋的地毯,不仔細還不大看得出來。她又拿手帕擦了一下臉,估計現在臉上是沒有樣子了,恐怕鼻子都肥了起來。她忽然很慚愧。要分手的時候,讓他看到自己這樣醜。
        良三說:「她六月就要生了,需要大一點的房子。」
        靜敏灰心起來。她應聲:「哦。」一談到孩子,她就覺得灰心乏味,她跟良三沒有孩子,可是她不知道他是這麼想孩子的,他從來也不說甚麼。她忽然又想哭了,又開始亂七八糟掉淚,男人們都安靜著。她分明的見著了眼淚落在裙子上,眼淚聲音好像很大,真是啪答啪答落雨一般。
        雅室的門呀地推開,服務生現在才進來,也是這家生意太好。靜敏垂首坐著。良三說:「還是吃點甚麼吧!這店子是出名的。」
        他靜靜的翻菜單,平穩的徵求其他人的意見:「來道蝦球好嗎?」
        服務生刷刷的記在單子上。
        良四說:「來點清淡的,三哥,你這是不成的,小心血壓高。」
        「這是這兒出名的菜,你懂不懂?」
        良三點了四菜一湯。
        服務生離開。靜敏垂頭說:「我想上洗手間。」
        良三說:「去吧!」
        靜敏離座,窸窸窣窣在皮包翻東西,終於決定連皮包一起帶去。那三個男人寧靜有禮的坐著。良四甚至做了個微笑。
        靜敏合上門。隔著門是那一家三個男人,叫她妻子叫她嫂子的,可是這下她是給關在門外了,她一下有點茫然,忘了自己要做甚麼。她發了一會兒呆。聞到飯館廚房飄過來的香氣,熱烘烘的。她沿著通道走,通道底是廚房,看到廚師的白帽子白圍裙和不鏽鋼廚具。轉過彎來是餐廳,隔著許多張桌子椅子和人群,自動門就在那兒。自動門是咖啡色,映出來的外面像是夜晚。靜敏看著,很想走出去,人聲嗡嗡的。但是走出去又怎樣呢?她覺得有點心煩,結婚七年來一直依賴著良三,她連單獨出門都沒有過,這地方還不知是哪裏。而且她還沒帶甚麼錢,因為總跟著良三。現在是給他帶到這裏來講這些事。相信他,他就把人不當回事。
        她又氣自己不爭氣,怎麼連錢也不帶呢?她沒辦法的事多著,向來出門是良三把車子開來開去,她懷疑自己就算坐了計程車,能不能把地方指點給司機聽,總之是無能,不怪人家要來甩張舊報紙樣的甩掉自己。
        她只好去洗手間。在鏡子裏看到自己果真是花容零亂。她洗了臉,對著鏡子描粧。眼睛哭了一陣,倒是清清亮亮的。她注意鏡子裏的自己,覺得過於精神了,不像是剛受到打擊的女人。可是為甚麼要把這件事當做是打擊呢?她覺得自己並沒那麼愛良三。他們的婚姻是媒人撮合的。是很平靜不費力的婚姻。或許良三對那女人的感情還深些,他一說起那女人,有很特殊的表情。
        可是她剛才哭那麼多,良三恐怕要以為她崩潰了。他全部的心思只想到要震懾她安撫她,不願她糾纏不放以致失態。他可不知道她根本不在乎。她一直哭,因為怕。而且想到自己要三十歲了,突然變成被遺棄的女人。早幾年的話她還年輕些。年輕時被遺棄比較上有甚麼好處,她一時也想不清楚。不過一切事年輕時總要好些。她開始有一點點恨良三,彷彿正暖暖的泡在熱水池裏,良三過來澆人一頭冷水。過後她開始細細的打扮,為良三,她一直是為良三打扮的。又把眼線擦掉了,也是為良三,顯得太容光煥發,良三也許要難過的。他一直認為他在靜敏心裏頭有份量。
        回到房間裏,三個人已經在吃了。良三抬頭瞄她一眼,說:「吃一點吧!」
        這又是很家常的感覺,一家人坐著吃。良七完全不看她,靜敏不知怎麼,感覺到他那強烈的羞愧感覺,彷彿席上眾人,光他一個做錯了事,她知道良七同情她。良四也許也同情,可是他沒那麼強的道德感,他挑剔的夾了塊荷葉蒸肉,小心的用筷子把荷葉翻開來。良三一吃起東西來總是心情很好。他慢慢的談是如何發現這館子的。像尋常一般指點著菜對靜敏說:「靜敏,你研究一下這道菜,人家做的是真好。」
        良四問:「她這方面不大成吧?」他不看靜敏,不是說她。「她那種出身。」
        良三略微遺憾了:「就是呀!」
        靜敏默默坐著,有些難過,當著她,就這樣談起那個女人來了。
        良三像要安撫她:「靜敏的菜做的好,那是難得的。」
        他賞識她也許就這一樣,良三非常講究口腹的。事實是他們家的男人全是。想到良三那個女人是不會燒菜的,靜敏一下子同情他了,不知怎麼,一下看他是別的男人,同情他妻子不好,忘了他是自己丈夫。靜敏說:「以後你吃不到了。」
        良三停下筷子看她:「甚麼?」
        「我的菜呀!」靜敏漫漫應道。她忽然有種鬆懈的感覺:「我不想分居。」
        良三頭一下抬正了起來,彷彿有點變了臉:「剛才不是說好了嗎?」
        「我們離婚吧!」
        靜敏也覺著了一點得意,那是那三個人一下全抬了臉,都看著她的時候。雖然表情不一樣,而且良七瘦,良三是個圓臉,可是他們家男人長的真像。
        
        靜敏是這樣子離了婚,說出來人總罵她:「哪有那麼笨的。」
        劉汾也罵她:「哪有你那麼笨的,你跟人說那麼清楚幹甚麼,誰也不會同情你。」
        劉汾比她還小兩歲,也離了婚。她的婚姻是另一種,唸高中時候懷了孩子,迫不得已結婚,婚後過不慣,就離了。滿二十歲以前,女人這輩子的大事全經過了。現在孩子養在娘家。她保持的好,看不出來生過孩子,跟前夫還常有來往,她說:「不要他做丈夫,我就覺得這個人真是可愛。」
        分手的時候,良三給了點錢,就拿這點錢開了家工藝材料行。店子小,沒有用人,平常忙不過,劉汾會幫著招呼一下,她在對面開洋裁店。閒的時候愛過來聊天,兩個人一塊坐在店面前的臺階上,像小學生。巷口有風送過來,下午,涼涼的。
        劉汾慣是一屁股坐下去,兩腳一叉,天熱了她穿短褲,就手「啪」打了靜敏一下:「你怎麼這樣秀氣,我以為那兒來的大小姐。」
        靜敏是抱著膝蓋,腳縮到裏面的坐法。拘束慣了,一下子敞開不來。
        劉汾心不大在,邊看巷口,她兒子快放學了,唸小學四年級,已經好大的個子。劉汾呱啦講著報上登的崔苔菁的新聞:「離了婚怎麼還那麼恨他。我跟小丙一離婚我就不恨他了,嘴也不吵了,架也不打了。」小丙只大她一歲,夫妻倆火氣都大。到現在都不算是夫妻了,小丙來過夜的晚上,他們樓上有時候還一樣乒乓亂響,隔天垃圾桶裏儘是砸壞的東西碎片。「小丙今天來。」她漫漫的說,心裏有事。
        「是呀!」靜敏應她:「最近你們是不大吵了。」
        「咦。」劉汾驚詫:「那算甚麼吵架,你不知道我們從前,簡直像我是男的,跟我打咧!」她下結論:「小丙現在成熟多了。」
        巷口有人進來,劉汾眼尖,看出來了:「喂,謝小弟又來了。」
        她是用調笑的心理喊良七「謝小弟」。坐在台階上懶懶的拉嗓子喊:「嗨,謝──小──弟。」
        良七臉僵僵的過來,劉汾不管,拉他坐台階上:「喂,好久沒來了。」
        良七先越過劉汾跟她打招呼:「靜敏姐。」
        忘了他是甚麼時候開口改口叫靜敏姐的。靜敏應:「我拿杯冰水給你。」
        端兩杯冰水出來。靜敏留心到良七的背影,他很明顯的瘦了,襯衫裏空盪盪的。
        坐下來就問:「怎麼瘦了好多?」
        劉汾代他答:「他考試,熬夜。」
        她喝光冰水,回自己店裏去了。
        靜敏跟良七一塊坐在台階上,中間是劉汾離去那塊空白。風吹著,有奇怪的感覺。彷彿坐的很近,又有距離。
        良七常來看她。謝家的人唯有他一人過不去,總是心事很重的,講起話像跟自己生氣:「要滿月了。」
        良三那兒生了個女兒。良七垂頭看自己鞋子:「三哥本來想兒子。」
        「哦。」靜敏柔和的回答:「男人都這樣。」
        良七要抗議:「我不會。」他說著把臉轉過去。
        「你還早吧!」靜敏笑他。臉對著良七的後腦,他頭髮老長,厚厚雜雜的一大綹。她說著手就伸過去,拉良七的髮尾:「頭髮好長哦。」
        良七吃了一驚,胡亂應道:「誰給我剪!」
        「我給你剪好不好?我手藝不錯啦!」她是雜誌上看來的,真正動過手的只有劉汾跟她自己。她把腦袋轉給良七看:「你看看我的頭,我自己剪的。」
        轉過臉來時,良七正凝定的看她,憋住甚麼的神氣,眼睛裏汪汪亮亮的,靜敏情不自禁的愛嬌起來,她偏臉問:「好不好嘛!」說完了,自己先詫起來,良七向來是自己的小叔,看著他長大的,可是那一下,他光是個男人。
        她仔細的找了張床單把良七渾身圍起來,怕他熱,拿風扇對著吹。先用噴壺把頭髮噴溼,頭髮溼透了貼著腦門,頭一下子小了許多。良七乖乖坐著,渾身包起來、光剩個腦袋任她擺佈。靜敏先用夾子夾頭髮,跟良七說:「像個女生。」她垂眼笑著,良七翻著眼向上看她,頭不敢動。
        她說:「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老給你洗頭呢!」
        良七說是。不知為甚麼要答的這樣正式。靜敏光是想笑,以前接觸良七時,他還是橫頭橫腦的小男孩。現在他真是大了。大半期末考忙的,連鬍子也沒刮,黑色那麼明顯的小椿椿。年輕男孩的皮肉潤潤的,給人好乾淨的感覺。良七抿嘴坐著,這孩子慣愛擺這種臉。
        剪下來的頭髮有煙味。靜敏嗔:「多久沒洗頭啦!」
        良七說:「沒人給我洗嘛!」
        「你的手呢!」
        「被你包起來了。」他的手在白被單下頭動了動。
        靜了半晌,靜敏說:「反正我不給你洗哦。」又說:「懶。」
        是放學的時辰,巷口漸漸有學生進來。有學生來買線,女孩子一群巴著櫃臺前,靜敏去招呼。她這店子的生意總這樣,一來一大群。女孩們有跟她熟的,咕咕猛笑:「老闆娘,你會剪頭髮啊!」
        良七楞頭楞腦坐在櫃臺裏,頭上還夾著夾子,他閉了眼,像生氣,怕是真窘了。靜敏喚:「良七,你去坐裏面。」裏面是她自己住的,良七到後面去,她跟人解釋:「我小弟。」又跟另一個女孩講:「我小弟啦!」其實人家沒注意她的話。她教了幾個人針法。把顏色和花邊本子攤出來給人看。忙了半天才對付完。一忙完就進裏面去。店堂與內室只拿簾子擋著。她掀簾子進去,喚:「良七。」
        良七已經把被單解下來了,坐在床上翻電視週刊看。簾子從背後嘩啦垂下來,是她自己編的木珠簾子。世界在外面,可以看見,是零零碎碎的。
        房子裏單擱了一張梳粧臺,一張單人床,一張椅子,角落擱著材料和紙箱。良七坐在裏面。她忽然覺得房子小了。她有些拘束,背貼著簾子站著:「良七,你生氣啦?」
        「沒有。」良七把書放下:「靜敏姐,你變了,變得比較能幹。」他把手一擺,突然帶點淘氣:「不是說你以前不能幹哦。」
        「來剪吧!」
        現在就把良七推到粧鏡前,剪了半天,她發現良七光在鏡子裏看自己。遂停了手問:「怎麼啦!」
        「甚麼怎麼啦!」
        「你一直看我。」她把臉板起來,做潑辣狀。良七是她看著長大的,她不怕他。
        良七說:「那不然我看誰?」
        「看你自己呀!」
        良七又答是,兩人是撐不住的要笑。靜敏小心的問:「有沒有女朋友呀!」
        「還沒有。」他連笑都抿緊嘴,顯得孩子氣的厲害,靜敏在鏡子裏望他,突然的有點心亂。良七那清楚的五官,也許是照在鏡子裏,異常的明亮,他的下巴是狹狹削過來的,極平滑的輪線,很漂亮。手底下他的頭髮一搭搭,全是濕的,絲絨似的黑亮。她覺得自己沒法控制似的,要癱到良七身上了,她的頭沉了沉,良七的氣味泛上來,是煙燥帶了汗臭,全很淡。她這裏簡直就沒男人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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