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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人情婦

发布: 2015-3-12 18:12 | 作者: 袁瓊瓊



        1
        
        趙光明三十二歲那年,丈夫死了,這就是她成為萬人情婦的開始。
        婚姻生活一共九年。丈夫大她二十五歲,在稅捐處做事,光明在裏頭做雇員。她中學畢業以後,一直待在家裏,父親去世以後,突然必須挑起整個家的擔子。託人介紹到了稅捐處,丈夫是他頂頭上司。當初介紹人只說稅捐處的工作,長久之後,也是金飯碗。但是光明初進去,每月才得一千八。家裏住的三十坪房子租金每月就要七百五,她看不出這飯碗金在那裏。或者介紹人的重點其實在她的上司身上,原就不是替她找職業,是替她找丈夫的。
        他個子不高,胖胖大大,辦公桌成一直線排放,兩人併肩坐。常常把她叫到桌旁邊交代事情,人胖,所以腿總是楂開著,一腿在桌下的空處,一腿壓著抽屜門,又總是穿白色卡其長褲。光明低頭聽他交代事情,眼前總是那擴張的平面、龐大的、渾然的白。
        辦公室裏人喚他「劉公」,光明喊他「劉先生」。結婚很久之後都改不掉稱呼,倒是他人過去之後,她開始喊他「伯榕」,有時連名帶姓喊「劉伯榕」,這也是跟著別人喊的,因為她最早的幾個情人,都是伯榕的朋友。
        光明以相貌論,實在不是情婦的料子。唯一優點大概是皮膚白,那種濃膩厚重的豬油白,通常是生在那種比較豐潤的女人身上的。光明是外型看上去瘦,其實不然,骨骼小的緣故。
        伯榕害病死的。她沒生孩子,兩夫妻在這件事上花了不少心血,俱告無效。他病了一年多,一直到彌留前都還不相信自己會死,所以對無後這件事,並來不及表達任何遺憾。他死了以後,公祭時候,不少人慨嘆柏榕沒替她留個孩子,光明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然而會有這種想法或缺乏這種想法,倒不是因為光明本身有何定見,只是因為她向來不慣思想,尤其不慣於思想自己的事。
        伯榕死的時候,她哭得很傷心,抓著棺材蓋不讓人釘上去,那也是因為所有的寡婦必須如此,她依循一般的看法扮演她的角色。後來,在成為男人們的情婦的時候,她百依百順,卻不干涉也不要求;在應該放浪的時候放浪,在應該隱忍的時候隱忍,該潑辣的時候潑辣,該來的時候來,該停止的時候停止。她是完美的情婦,男人對她很滿意,卻並不愛她,滿意是因為不需要去愛,而光明也不要求愛。 
        她的心像封閉在玻璃盒子裏,看得見,可是沒有溫度。這也不是說她的心死了或什麼的意思,只是她的心沒讓人摸到過,許多人只摸到那層玻璃。 
        
        2
        
        她的情婦生涯始於羅偉中。
        偉中是伯榕的子姪輩,跟著他父親來探病。偉中外型看來年輕,實際那年已是二十九歲,生著冷峻的長臉,一頭長髮。他左上唇有個肉色的疤,不仔細看並注意不到,但是偉中自己很介意,總是緊緊繃住兩唇,使那道疤被扯平,化進了膚色。就因此,他不大開口講話,講的時候也不大掀嘴唇皮,永遠字句含糊,聽不出他在說什麼。
        然而這事對他,與其說是妨礙。倒毋寧說是個優點。他說話的聲音低沉柔緩,輔以那種不清不楚的咬字,在某些情境下是讓女人們難以抗拒的。
        他對光明倒也不是存心去勾引。
        兩個人的第一次相見是在伯榕住院的醫院,偉中奉父命開車來了醫院,卻不願進病房,自己在候診室的長椅坐著等候。他是個「夜晚人」,在陽光底下就顯得水份不足,有種奇異的皺縮的感覺。下午看病的人較少,他在內中異常觸目。穿了條洗白的牛仔褲,兩手橫擺開,擱在左右椅座上,叼了根煙,翹了腿,懶洋洋的打量過往的人。
        過往的人也並不多,挨到下午來看病的,多半都是些老弱婦孺,老弱又比婦孺多些。
        偉中對女性以外的人類不十分有耐心,所以不久之後,他就打起瞌睡來了,他腦袋微向後仰,眼皮下垂,倒像在瞇著眼鄙視什麼東西。
        而在這一頭,光明正在送客。偉中的父親和伯榕談了一頓之後告辭,光明送他出來。訪客不免要表達一些在病者面前難以表現的關懷,詳細垂問伯榕的病情,研究他的痊癒率有多高,又安慰光明要保持樂觀保持希望,倒像他很了解伯榕的病情是沒有希望也難以樂觀的。
        兩人說著說著,到了偉中面前,他父親搖醒了偉中,之後與光明正式告辭。
        這事於光明是平常到不值得在腦海裏留下一點影子,但是偉中不同。偉中二十九歲的軀殼裏裝的是一顆少年的心,他在大約十九歲的時候就開始停止心智的生長,某些癖性他永遠停留在少年期,譬如某些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在乍乍被搖醒時,看到的是自己父親,和站在父親身後,光明那張微小的、白白的臉。
        她甚至沒有等他完全清醒過來,以便能打一個施展魅力的招呼,就先退走了。這使得偉中感到怪異的刺激,被女人忽視是個他直到目前還不能習慣的事情。
        彷彿某種女人有種天生的嫵媚足以吸引男人,世間也有一種男人,天生能吸引各種女人,這種能力還與美醜無關,比較上來說該是一種心態或氣質。他們像變色龍一樣,能依靠他們對女人的直覺,微妙的轉換氣質。他們在母愛豐富的女人面前是青澀的少年,不管歲數多大,必然保有孩子氣和純真;在渴求保護的女人面前,他們又是權威和強者,能適時的表現他的蠻橫與支配慾。他有時像兄弟,有時像朋友,有時智慧,有時愚蠢,有時溫柔,有時無情。他們並不是在扮演各種角色,他們自己就是所有的角色。
        偉中很習慣於他的稟賦。他一向覺得在女人的環境中生存比較容易和愉快。他並不了解女人,但是他喜愛女人,女人也知道這點,他因此容易被接納,也容易被原諒。
        因此第二次探病時,他和父親一起進到病房裏。他父親向伯榕介紹過兒子之後,兩人便開始交談一些共有的老朋友的消息,不知道為什麼,在伯榕的歲數,其實還不到凋零的時期,但是他們這一輩的朋友,有許多人都死了。他們反覆的在談論所有的死者。死亡似乎是易於在醫院裏想到的話題。
        光明在靜靜的聽著,偉中則在靜靜的設法被注意。他的企圖很快奏效,光明開始不能安定,時不時她要悄悄的掠過來一眼,而收回目光的時候,她有種輕微的詫異和煩躁。偉中在盯著她,彷彿她是個靜物或是牆上掛的一幅圖,他毫無掩飾,直通通的,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而光明因為不能決定他是善意或惡意而不安。
        偉中的意圖其實很純潔,他不過是希望光明注意到自己,而這天,他確信光明注意到了。他很快樂,臨走的時候他對光明微笑,緊緊的抿緊嘴、扯著嘴唇皮向兩邊去,那繃緊的疤痕化入了膚色裏。
        並沒有以後。
        有一天光明去買東西,在她經常去的商場隔壁有一家西餐廳。那天下著雨,她在騎樓下等雨停,因為無聊,開始打量餐廳玻璃門上貼著的駐唱歌手照片,在那裏面認出了偉中。她本來只知道他姓羅,現在才知道了他的名字。她只看了一眼,忙不迭的又背轉身去看廊外的雨,彷彿他那名字或相片會咬人似的。她的背,就頂著偉中的那張臉,感覺到相片上那隻微瞇的眼皮在掐著她,並不痛,但是仍然有感覺。
        伯榕去世的那一天,光明在家裏。她通常在十點左右去醫院。這天到了伯榕病房,他不在,一個清掃婦人在收他的床單。那人不認得光明,而光明在一旁看著,覺著詫異,彷彿這中間漏了什麼事,情節有點連接不上。昨日她離開時,伯榕躺在床上,睡著了,然後今天,他不在了。
        清潔婦抱著床單從她身邊走過,因為光明臉上完全沒有憂戚的神情,她沒有把她跟死者聯想。光明問:「死了嗎?」指了指那張床。清潔婦答:「是啦!」她低了頭走開,留下光明靠著牆站著。
        有一剎那,她無論是腦子裏或心裏都完全空白。過於重大的事件臨身時,往往顯得虛幻。她游離於兩種感覺中,一是覺著自己應當有的悲痛,另一卻是非常詫異,詫異這樣嚴重的事情發生了,而她絲毫不能有切身之感。
        她拎著原來帶給伯榕的大滷麵飯盒,開始向外走去。她並沒有去找醫生或護士詢問詳情,她只是很想離開這裏。
        一整個下午,她四處閒逛,提著那罐大滷麵。一邊看櫥窗、看行人,一邊在自省自己為什麼在丈夫死的這一天,什麼事都不做,只是在到處逛街。她對自己感覺不到悲傷,覺得害怕。
        晚上她坐到西餐廳裏去聽偉中演唱。但是那天不是他,駐唱的是個戴墨鏡的女孩。光明又分了心,花許多時間去想她究竟是不是瞎子。
        後來她看見偉中。偉中在另一桌和朋友坐著。他沒講什麼話,只是嘴角叼根煙,長頭髮垂下來,西餐廳裏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不清楚,光明認了好一會兒才斷定是他。
        這一天以下的事就有點昏亂。光明知道自己很清醒,但是所發生的事情還是有點昏亂,有點像中邪。她在燈光的昏昧暗影中泅泳到了偉中身邊,高聲的對他說話,因為音樂聲非常響,連她自己都聽不見。偉中湊身過來,她看見他眉一挑,有個混雜在音響中間的隱微的「嗯」字,光明於是再拉高了點聲音,一字一句的說:「你、劉、伯、伯、死、啦!」因為說得費力,語音有點難以控制,語尾的「啦」字輕狂的飄上去,像在央求某樣東西。
        偉中的嘴啟動兩下,光明認為他是在問:「真的,死了?」她於是大力的點著頭,四下昏暗,實在沒把握他是不是看得見,她大動作的點著頭,覺得自己顯得天真幼稚。
        偉中帶她去樂器室。是出於取悅女性的本能而非禮貌,他由後抓著她的手臂,推她向前。進入樂器室後,他關上門,問她:「什麼時候的事?」
        他那把這當成大事來處理的態度使她感到了應該有的悲戚。光明靜靜的開始訴說,眼裏充滿了淚水。
        樂器室不大,似乎是樓梯間隔成,放了兩個衣帽架讓歌手掛衣物,各種樂器就挨牆放著,許多樂器她不認得。偉中跟她在門背後站著,門背上也掛著衣物,一件疊著一件,墳起老高,像背後挺著頭獸。
        她雖然垂著頭,知道偉中明白她在哭。他不說話,只站在她面前,手撐著門。光明眼前是他那雙細、直、窄的牛仔褲腿,他穿的大約是馬靴,鞋型非常漂亮。
        有人推門,偉中刷地放下手來,差點打到她肩上。光明被逼向裏移了移,一個同樣高而瘦,留了長髮的男孩鑽進來。他說:「對不起,打擾!」
        他在衣帽架上找到自己的東西,抱在手裏,又出去了。對他們兩人簡直是視而不見。
        光明覺得自己和偉中站得很近。這一定是由於昏亂,否則她做那個動作沒有道理,她完全不能解釋自己為什麼要那麼做,然而,在那時候,那像是一個反射動作;她甚至沒有抬起頭來看偉中,她平視著她面前屬於偉中的那一部分:他露在襯衫領口上的脖頸,脖頸上鼓起的喉結。光明伸手,用食指中指和無名指的指尖觸著偉中的喉結。
        那東西像個脆骨,不似看上去那麼堅硬。指尖下,偉中的喉結匆促的滑開,然後,或許是出於無奈,偉中抓住了光明的手向下移。光明在奇異的驚惶中抬起頭來,看見偉中微仰下頦,垂眼瞇著她。
        在那麼吵那麼吵,講話都聽不清的地方,不知道為什麼他拉拉鍊的聲音會那麼清楚,像什麼人在深深的吸一口長氣,「嘶啦」一聲。吸氣之後,是悠長的歎息,長長的,無聲的,吐向了無垠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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