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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女

发布: 2015-3-19 10:49 | 作者: 袁瓊瓊



        1.第一個女人:娜娜                                   
        
        娜娜看不出已經四十。她很注意保養。她一週上兩次健身房。星期一遊泳,星期四做踏板運動。她練出了結實的小腹,還有緊實的大腿。有人以為她練健美。娜娜不做正面答覆,只是插腰,挺舉自己的胸部,說:「你覺得我像嗎?」
        眾所周知,練健美的話胸部會縮的。她做這一行,胸部不夠大是幾近侮辱的事。她不能讓自己這樣。她原本是 C-CUP,後來,她自己判斷是因為游泳,總之,她現在是 G-CUP 了。那次去買胸罩,專櫃小姐說:你穿錯了尺碼。她告訴娜娜,她其實是 G-CUP。這件事讓娜娜非常開心。那天她接了五個客人。每個人她都照顧得非常周到。因為自己很開心,她希望她的客人們也都開心。
        她三十六歲才開始做這一行的。最初她在早餐店做事。每天七早八早就要上工。阿德從鷹架上摔下來,躺在醫院裡,脾氣很壞。他癱了,不能動。只是沒完沒了的罵人。不過娜娜還是很慶幸。原本他沒受傷的時候,他是會動手的。
        她晚上在醫院照顧阿德。阿德睡一整天,等她晚上來的時候,他正好精神百倍。他整個晚上哭,發脾氣,辱罵娜娜。娜娜都沒有生氣。
        娜娜脾氣很好。從小家裡的人就這樣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家裡人說:「憨憨查某」。娜娜想她就是憨憨吧。這雖然不像是讚美。但是大家都這樣說,她也就接受了,習慣之後,就變成了一個標誌,似乎不具任何意義。家裡喊她「憨娜」,她總是快快樂樂的答應:「嗨。」久而久之,那也就只是一個稱呼而已。人人都這樣喊她。
        她白天要工作。早餐店要開到中午,善後清理完差不多下午兩點。她回去接了小孩,做晚飯,安排孩子上床睡覺,之後趕到醫院陪伴阿德。一直呆到第二天凌晨五點才離開去工作。阿德時常大聲喊她,喊到夜班護士受不了過來阻止。因為娜娜總是睡著了。她睡著就像豬一樣,天雷也打不醒。阿德為此非常憤怒。只要她醒來,他就開始辱罵,用那些帶著性意味的字眼。而娜娜因為太睏倦的緣故,還是昏昏睡去了。
        她有一個客人說過,她會那樣容易的便接受了其他的男人,有可能是受到了阿德的催眠。這個人不像是說笑話,他笑也不笑,非常正經的說,在娜娜守護醫院裡的阿德,並且昏睡的時候,阿德那激烈的「幹!」「肏!」的言詞,正是催眠的標準模式。他並且更進一步闡述。阿德在那時,表面上也許不是,潛意識裡一定有那種希望妻子去做妓女的想法。客人和藹可親的說:「否則,你要如何養活你自己和孩子呢?」    這個客人是個大學教授。娜娜時常在政論節目裡看見他。她不喜歡他的言論。因為他支援的政黨和自己不一樣。但是他這套關於催眠術的說法娜娜是完全相信的。後來,只要有客人問她為什麼幹這一行。娜娜便舉出那大學教授的名字,並且複述他的論調。十分虔敬的說:是自己的丈夫要求的。而幾乎每一個人,聽了都大笑不止。因為這件事讓她的客人們開心,娜娜自此就再也不曾改變過說法。
        她在早餐店做了八個月,實在太累。後來就換工作。正常上下班的。那是家中餐廳。娜娜穿著白襯衫和黑色窄裙的制服。大家都這樣穿,但是只有娜娜,店長的眼睛總是隨著她轉。她每次進廚房拿菜,大廚師總堵在門口,娜娜不得不屏著息,縮著肩側身經過,然而還是會被大廚抬起的臂膀擦到胸口。
        大廚時常會將客人的剩菜讓娜娜打包帶回家去。烤鴨或大閘蟹,還有龍蝦。三頭鮑。在中餐廳工作的這段日子,娜娜變胖和變白。有一天,大廚在廚房裡,趁別人不注意,直接去隔著白襯衫捏娜娜的左胸。因為大廚對她那麼好,娜娜就一動不動。後來大廚又把她叫回廚房去,在別人看不見的角落又捏了她的右邊胸,並且也捏了她的屁股。
        那天下班。大廚叫娜娜等他。娜娜說自己得去醫院。大廚不說話,但是突然露出很可憐的神情。娜娜於是叫他來醫院接自己。
        大廚那天下班沒有去醫院找她。但是半夜裡,娜娜的手機響了。那時候她睡著了,完全聽不見。阿德大聲咆哮,咒罵。值班護士來搖醒了她。
        娜娜接電話。是大廚。說有事。於是娜娜就告訴阿德大廚找自己有事。阿德大罵。他橫放在床榻上像一截木頭。只有頭部能動。他大聲罵:「幹!」他的聲音讓身上插的管線為之震動。
        但是娜娜還是出去了。阿德的咒罵成為指示也成為預言。大廚把娜娜帶到了一家賓館,他隔著衣服捏得娜娜乳頭髮疼,後來她就叫他住手,她自己把衣服全脫下來。大廚捏著她,搓揉拍打,料理她一如所有他在廚房經手的食物。事後他掏出一千塊給她。
        後來,店長也找娜娜做了同樣的事。店長比較大方,給她兩千塊。不過大廚因為還會給娜娜額外的食物,所以娜娜不覺得大廚虧待自己。
        有一天這兩個男人同時約會她。娜娜無法調配時間,就把難處告訴了店長。店長自願退讓,改第二天。但是之後他就開始介紹別的男人給娜娜。每個人都一次兩千塊。一直到很久以後,娜娜自己出來做,才知道那些人給的更多,但是店長剝削她。不過她總是稟著與人為善的精神,不予計較。而且,如果不是店長幫她介紹那樣多客人,她生意不可能那樣好。她也不可能改行開始真正從事這一行。
        阿德是她第一個男人。她嫁給他的時候,什麼也不知。有兩三年,阿德只是讓她疼痛而已。她從來不說,只是忍受,如果拒絕,阿德會打她。後來習慣了就漸漸不痛了。但是阿德癱瘓之後,不再騷擾她,她因此覺得很幸運。
        後來大廚和店長和她在一起。兩個男人都沒什麼要求,娜娜發現取悅男人非常簡單。她只要把衣服脫下來。那些男人就頭也不回的朝她撲過來。他們鑽進她的身體如同回家。娜娜把腿張開。不同的男人帶著不同的氣味進入。她把他們抱在胸前,覺得每一個都像孩子。這些龐大的男孩子埋在她的 G-CUP 上,咻咻嗅聞著她的乳香。之後在娜娜身上騰動,如同娜娜是彈簧床。
        她對男人的印象沒有對那些房間的印象深。在男人們在自己的身上擺動時,娜娜看著天花板。隨著床鋪的震動,天花板一起一伏。她展開如大海,男人們的魚游來游去。有些房間天花板上有鏡子。娜娜覺得老闆非常聰明,做了這樣的安排,使得她躺著也可以照鏡子。
        她喜歡有鏡子的房間,這樣她可以照鏡子,比較不會無聊。高高的鏡子裡她和男人的身體顯得遙遠,不太看得清五官,但是娜娜從髮型和自己手上的金鐲辨認出那是自己。她給自己買了個金鐲子,從來不拿下。她雙手抱住男人時,她的鐲子在天花板上閃閃發光。
        直到娜娜感覺到身上黏黏的,空氣發出了類似糨糊酸臭的氣味,她才把手放開。這時男人們會從她身上翻下,娜娜看見自己大字形展開,男人躺在身邊,兩個人像一副缺了筆畫的字。
        阿德一直沒有好。醫生說他很衰弱,但是他罵人的時候還是一樣中氣十足。看上去他似乎可以比任何人活的更久。
        有一天客人帶她去行天宮。她在拜關帝爺的時候,忽然疑惑。她不知道自己要祈求什麼。自從她開始做這一行之後,錢變比較多,她已經不擔心錢了。另外孩子們也很乖。她母親搬過來和娜娜住,有幫她照顧孩子。她覺得自己的人生一切美好。雖然不知道以後怎樣,但是目前毫無缺憾。
        她想了半天,覺得應該祈求阿德的病變好。於是她求關老爺,「讓阿德趕快出院吧。」
        事後回想,她可能腦子裡有點雜念,給關老爺的指示有了誤差。因為她一邊祈求關帝爺讓阿德病好,一邊又想不可能的,阿德已經躺了三年多了。除了很大聲罵人,其他的功能都沒有。娜娜便同時想著他不可能病好,又同時想著請關帝君讓阿德快點出病院。一定是這樣,阿德後來就真的出院了。
        那天她正跟一個日本客人進賓館,在電梯裡,她母親打電話來,說阿德去了。阿德不知道吞什麼東西,噎到,就這樣死了。娜娜非常難過,便大哭。在房間裡,日本客人伏在她身上時,娜娜一直哭。落了許多眼淚。村倉桑非常感動。就這樣成為她的固定客人。
        村倉正雄來往日本和台灣,每次來台灣,一定找娜娜,帶她到處去玩。那次兩人到台東去。娜娜睡著了。半夜裡覺得身體振動。村倉桑正騎坐在她身上。
        她與村倉做過許多次。她的客人們來來去去,村倉大約是跟她關係最久的客人。她一向都很盡責。但是那天因為白天在海邊玩了一整天,很累。結果娜娜又睡著了。就在男人插在她身體裡的時候,娜娜繼續睡眠。
        繼續睡眠的娜娜人飄起來,浮在天花板上。覺得自己像一朵雲,男人藏身在雲裡,幾乎看不見了。她覺得自己飽滿,膨脹著,緊緊的裹住村倉正雄。而男人似乎變的非常微小,在遙遠的某處尋找和刺探著她。娜娜便漲大,又緊縮,自己渾身像要爆炸,她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睡著。只看見村倉的臉在面前,村倉瞪大眼看著她,他滿臉是汗,滴到了娜娜臉上,娜娜覺得渾身膩滑,那是她自己也在流汗。非常熱,火燒一般。村倉桑低聲跟她說著什麼,說了好幾遍。好半天,娜娜聽出來,他在說娜娜的內部好燙。他的身體在娜娜身體裡,又好像不在,總之她完全沒有感覺。天花板上的鏡子裡,兩個人體緊緊貼著好像漢堡包,娜娜飛上去,又落下來。之後,村倉正雄離開,他從她體內出來。這時候才有了感覺,不是知道了他原本在,而是知道了他不在了。    娜娜看著天上的自己,她在半夢半醒中。潔白的身體成大字形展開。那身體上有些奇妙的氤醞,她的身體開始泛紅,以肚臍為中心,向四面擴散,逐漸的,水紋似的劃開,漸次的,由胸部,腹部,向上方,向下方淹去。最後,漲潮般的淹沒了娜娜渾身。躺在床褥上的娜娜變成了一朵大花。那是從來沒有的感覺。    
        她服侍過無數男人,但直到這時,她才成為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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