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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與愛情

发布: 2015-3-19 10:54 | 作者: 袁瓊瓊



        我們很少想到:「婚姻裡要有愛情」其實是近代的觀念。一百年以前,男要婚女要嫁,雙方有沒有愛情,完全不在考慮範圍內。甚至,愛情通常是極力要避免的。「紅樓夢」裡,賈母不贊成寶玉娶黛玉,檯面上的原因是黛玉身體不好,事實上問題出在黛玉個性,太嬌太拗,不是做「長媳」的材料。寶玉對她的用情至深,大概也是壞事的。如果哪一天寶玉當了家,黛玉要「主中饋」,小門小戶也就算了,但是賈家的門第,當家得有王熙鳳的本事,薛寶釵的世故,這兩樣是黛玉既不屑也不能為的。而寶玉還愛她,肯定非護妻不可。兩人的愛情擺在這種環境裡,不是賈家出事,就是小兩口感情出事。
        想一想「黛玉當家」會發生的災難,就覺得賈母不讓寶玉娶她是真知灼見。不做大婦不表示不能做小妾,名分雖差,卻有實質利益,敢保賈寶玉一定天天跑瀟湘館而不是「回家」。有可能長輩們就是準備這樣安排的,不過沒考慮到的是黛玉因為「輸」給了薛寶釵,竟在寶玉的新婚之夜裡氣得喀血身亡,所以紅樓夢結局變成這樣。據考證,「紅樓夢」裡的賈府,在寶玉時期,已經繁華落盡。給敗落中的豪門當家,是天底下最最難為之事。我個人認為八十個黛玉也搞不定的。
        總之,兩口子如果居然相愛,於婚姻通常有弊無利。夫妻之道是「相敬如賓」,絕非蜜裡調油。傳頌千古的那些愛情大悲劇,都跟夫妻倆感情太好有關。「釵頭鳳」裡的那一對,陸游和唐婉,要不是陸游太疼老婆,想必他老母不會對媳婦那麼看不順眼,以致於逼著陸游休妻唐婉改嫁。「孔雀東南飛」裡更慘,婆婆看不順眼媳婦,硬要兒子休妻,結果媳婦投水自盡,兒子則上吊殉妻。要不是兩個人太相愛,無論休人的和被休的,想必都還活得下去的。好妻子和好媳婦很難並存。李清照和芸娘,千古傳唱是才女和賢妻,可沒聽聞她們討婆婆喜歡。過去,結婚的意義是傳宗接代,夫妻感情太好亦對此不利。萬一媳婦生不出孩子,兒子又疼她,很難不傷夫妻感情的公然納妾。沒有比「相愛反成仇」更能讓家宅不寧了。愛有多深,麻煩就有多大。這是不證自明之理,直到現在,社會新聞都還靠這個原則的「運行」來博版面。
        所以,婆婆總是敵視媳婦(在過去),「媳婦熬成婆」,要學的第一件也是敵視媳婦,其實背後有這麼一個防止「阻礙」傳宗接代的理由,不過就跟所有相沿成習之事一樣,到後來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而只知道照著作沒錯罷了。
        「戀愛」這檔事說起來是外國玩意。五四時代,不少青年才俊留洋,回國後,帶給中國最大的衝擊,除了白話文,「德先生」「賽先生」等先進思想;一般歷史不大提,但卻影響一般人至深的,就是「自由戀愛」的觀念。戀愛而需要自由,可見過去的戀愛是很不自由的。「自由」兩字我總覺得該翻譯成「由自」,或「由己」,所謂自由,至少一般人概念裡,大半是「由自己作主」的意思。戀愛而由自己作主,說實話中國歷史也不是沒有發生過。根據古早古早以前的《詩經》上的描述,「愛自由」或「性自由」是很普通的事。當時的人,要愛要上床,愛得要死要活或性得欲仙欲死,無論是不是夫妻,都不違反社會習俗。但是漢以後,實際怎麼回事另論,理論上,夫妻是不談戀愛的。所有纏綿悱惻哀感頑豔的戀情都發生在妓女跟嫖客之間,要不就是小姐跟公子後花園相遇搞的「婚外情」。愛情如果發生於夫妻之間,往往不得善終,不是男人變心就是婆婆逼「分」。我個人以為夫妻之愛容易變質的理由之一是:跟其他人,不愛了就可以「淒然」分手,留下蒼涼美麗的餘韻。而老婆是沒法分手的(在過去),除非休妻或殺妻。事實上由於禮教坑人,休妻也就跟殺妻差不多了。
        不知道國外有沒有人爭取過「戀愛自由」這檔事,好像沒聽說有,至少不像中國這樣鬧得轟轟烈烈。梁啟超雖然在徐志摩與陸小曼的婚禮上以斥責代替祝福,卻完全不影響後學者的前仆後繼。五四時期文人,多少都有感情問題,郁達夫和王映霞,魯迅和許廣平……不把糟糠妻甩掉,似乎為人就有落伍的危險。當時許多電影話劇小說,描繪的都是那些唸過書的「小三」們跟鄉下女人搶丈夫的故事。因為故事都是是認識字的人寫的,所以那些沒受過教育,多數是文盲的「正妻」便成為「戀愛自由」的公敵。要到半世紀後,中國社會才再度大批出現這些理直氣壯,認為老婆才是「第三者」的小三。某種觀點看,這些時代女青年們,如果男人離不成婚的話,其實身份相當於妾,但是以前的妾認份,「新時代」的妾沒這麼甘願,她們處於妻與妾的夾縫中,成為半妻半妾。就算男人在身邊跟自己守了一輩子,總沒法甘心。感情事,最忌「不甘心」。所以自由戀愛得轟轟烈烈的那些「先烈」們,到頭來其實也沒修成正果。郁達夫和王映霞從佳話變醜聞,魯迅和許廣平也不得善終,徐志摩陸小曼沒分手,不是因為相愛至深,卻是因為志摩死得太早。因為要供應陸小曼抽鴉片的嗜好,徐志摩不得不上海北京兩處兼課,坐免費飛機來回,因此出事。總之,這些先賢先烈們讓大家知道,寧可拋頭顱灑熱血,也絕不能容忍一段沒有愛情的婚姻。這之後,所謂的理想婚姻,都必須當事人之間有甜蜜的愛情。而一對男女如果談戀愛,大家最關心的都是「什麼時候結婚哇!」相愛的人喜孜孜的趕著結婚,以為婚姻是愛情的歸宿,不過,很快就發現,婚姻其實是愛情的墳墓。
        我們雖然都認同:那些結合了數十年感情依舊和諧的夫妻之間,存在的東西叫做愛情,但是嚴格來說,成分很複雜,其實不能算是一般定義的愛情。
        所謂的「愛情」,至少從偶像劇或羅曼史小說裡看,愛情的本質是執著和激情。「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問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這些激烈的詞句所描述的那種情感,若放在婚姻裡,日子很難過的。
        我年輕時,有個女朋友陷入熱戀,一個月後決心分手。不是不愛了,也不是有人變心,她的說法是:「我跟他在一起才一個月就瘦了十公斤,繼續下去怎麼得了。」
        兩個人這段感情激烈澎湃,與瓊瑤小說有得比,每次見面都聲嘶力竭生死以之,「燃燒到最高點」;分開之後就胡思亂想綺念連翩,吃不下睡不著。這種戀愛談下去會死人的,所以不管多愛,為了保命,非分手不可。
        談這種戀愛的先決條件是不能超過十八歲,或二十歲,至少也得在二十五歲以前,另外要身體健康,貧血高血壓心臟病精神衰弱想像力強健者流,都不大適合,極容易發生不測之災。愛情要談得轟轟烈烈,心理太正常是不行的,必須全力以赴,並且務必要鑽牛角尖,要想不開,要捕風捉影,要舉一反三,要疑神疑鬼,還要多愁善感,時時抱著一死以明志的決心,或者決心要對方一死以明志……
        我朋友談這段戀愛的時候歲數過了上限,已然三十大幾,實在是不能不理智,不過這或許就是她還可以活到現在跟我喝下午茶的原因。可以想像她在這段戀愛中的心理生理狀況是很不「健康」的:兩人一起時腎上腺素亢增,分開後便急速消退;每天「火裡火裡來,水裡水裡去」,像得了自製躁鬱症。
        永遠坐在雲霄飛車上的日子不是常人可以消受的。有人說過戀愛像熱病,一見鍾情的感覺像觸電,都是形容其激烈,卻容易被人忽略那種致命性。我們之所以喜歡戀愛的感覺,是因為愛戀一事讓我們的存在分明,透過被別人的注視重新注視自己,或者透過注視別人因而觀察到自己的改變。簡單來說,所有的「愛情」,一般定義的愛情,無不是「自戀」的擴大或映照。太喜歡談戀愛的人,可能缺乏自我觀照的能力。他們無法因為自己是自己而喜歡自己,必須通過他人的回饋。歐美影片裡時常描寫一種「性愛成癮」的人,國內似乎不多,然而極普遍是一種「戀愛成癮」的人,男女都有,身邊通常除了「正主兒」,還多少有幾名備胎。他們身邊不能缺少那種讓他們覺得自己特殊的人。如果曾經覺得他們特殊的人,日久天長之後,開始過起家常日子,他們就要覺得:「沒有感覺了。」
        所以就難怪婚姻這樣容易成為了愛情墳墓。婚姻其實跟「愛情」不大相容,我說的是一般定義的愛情。愛情這檔事需要多少狂熱性,而婚姻距離「狂熱」其實滿遠的。就算一開始熱情無限,蜜月期過完也還是要回歸正常的。而在「愛情」中,「正常」的生活,大半讓人覺得不太正常。因為「愛情不應該是這樣」。兩個人老夫老妻的時候,許多人的認知便是沒有愛了。而如果特別有理想有抱負,不甘於停留在「沒有愛」的婚姻中的人,便會到外頭去尋找真愛。
        過去古人並不把婚姻和愛情混為一談,婚姻是婚姻愛情是愛情,所以尋找真愛不代表他不要婚姻,外頭的那些小三們從來不覺得對方得用拋棄婚姻和離開配偶來表達對自己的愛情。
        現在不行了,現代人把這兩件綁在一塊,有一就有二,如果有人要到婚姻外頭去談愛情,基本上就表明了他不要婚姻。雖然社會上多數人的選擇(如果可以選擇),是忠於婚姻(家裡的),也忠於愛情(家外的),但是被背叛的那個人,總還是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既失去婚姻又失去愛情。電視劇裡只要有人外遇,配偶總是邊哭邊喊:「你不愛我了,你不想要這個家了。」這對白非常寫實,對於婚姻與愛情,其實一般人就是這麼想的。婚姻與愛情「同一國」,如非全有,便是全無。占星學裡,「婚姻」與「愛情」分別由不同的宮位負責。至少占星學裡,認為愛情與婚姻是性質完全不同的東西。負責愛情的第五宮,同時也管戲劇,管遊戲,娛樂。從占星學觀點,愛情的本質是「玩」。而「玩」這件事是不能有責任感的,太「負責」會玩不起來。愛情也一樣,戀愛最有趣多半是彼此不要求,只是在一起「同樂」的時期。談戀愛的時候,我們會做一些沒料到自己居然會做的事,而在愛中,亦似乎百無禁忌。「玩」也有「假裝」的成分,凡人談愛都有多少的偽裝或做作。我們並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或許也並不想看到對方的真面目。在愛情中我們做許多不應該做的事,卻不做許多應該做的事。愛的時候,再保留的人都會多少打破成規,跟婚姻完全兩樣。愛情與生活距離要遠,婚姻則與生活距離很近。愛情落實到婚姻裡往往不堪一擊,在愛情中我們不準備要看見要知道的東西,進入婚姻之後,卻都到眼前來。占星學裡管婚姻的第七宮,也管人際關係,管我們與「他者」的相處。有趣的是第七宮不談感情,談的是溝通與交流。事實上在婚姻中,溝通的確比愛重要。婚姻出問題,多半因為溝通不良,有不少愛侶是因為相處不來才斷然分手的。缺的不是愛,是交流。占星學看法,婚姻是一種人際關係,只是異常密切。凡是密切關係,反倒比一般關係更需要距離。談戀愛的時候,親密指數就是相愛指數,把愛情當作婚姻的「前行」之致命處,就是習慣了這種「計量法」,會難以接受婚後,配偶也需要自己的空間這檔事。我的一位離了婚的朋友,說她聽到的最動人的情話是前夫嘴裡出來的。兩人離婚多年之後相見,恩怨情仇已消淡的差不多了。她開玩笑問前夫自己是不是老了。這男人回答:「不管你現在是什麼模樣,我看到你的時候,總是會同時看到年輕時候認識的那個你。」所以,便是這樣,婚姻關係中,比愛情更為不可磨滅的,是那些曾經彼此注視過的歲月。或許對方永遠也不會提,不過,的確,婚姻是比愛情更為堅固的沁染的過程。不論佳偶怨偶,我們都不免帶著部分的對方,也讓對方帶著部分的我們,以此見證彼此曾經年輕,曾經年老,曾經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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