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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吕贵品单向对话录

发布: 2015-3-23 17:40 | 作者: 徐敬亚



        我无法走近你,我和你平伸双臂倒退着,阻挡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用脚步封存了的历史。
        你离我这样近:报社里,你浑圆的腰,整日在我办公桌前流着油汗。过去的整八年,我和你几千次目光对视。切近,是我深陷细节。
        向后站,你僵硬地倒下,熊熊燃烧;再向后站,你完全消失。
        
        (只有一双拖鞋留于门外,我光脚在室内行走,桌上有书,床上有被,书中有禅,被上有蚁。我听到人语,似你的声音,是诗,是河声,我寻声望去,见门外拖鞋空空,我突然不知那个穿拖鞋的人,在哪里?)
        
        你着魔。昨天上午,你迷迷悟悟地回头盯着我:“妈的,昨晚又弄了一个《毒河》。”
        八年前,一只瘦长的腿,从我的课桌边匆慌地掠过。东北农村式的天蓝色裤子,裤腿接了两寸长的一圈新布。第一次知道你名字,是八十双眼睛一起盯向你的时候。 你脸上的肉都抽紧了,浸着头,勾成一座无地自容的、只在内心得意的雕像。那是刚上大学,,写作老师表扬你。你大学一年级的头一篇作文写的是考上大学的高兴 过程。作文题目是:《华主席给我来信啦》。
        
        (妈的,想起那篇作文脸红,那时我是什么东西!)
        
        诗人!回忆使我周身冷却,忍疼抚摸一下你昔日的姓名吧。
        你在日语课上,一次次经历灾难。你被点名提问时,永远激起同情的笑声。你像被空中之鹰威慑一样呆笨、惊惶。在七十年代末那种庄严肃穆的课堂上,你似乎随时 处于被日语老师当众宣判的惊慌心理状态。一次,那老师用日语念了一句单词,你以为叫你的日语名字,竟呼地站起来立正,大喊了一声:“嗨——!”那时我真同 情你。你同别人说话时,永远带着负疚已久的笑,几近谦卑,乞求地望着被人,常常口吃,忽然自我停顿下来,憋得很困难。那次在白光家聚餐,你刚得了“及 格”,你干脆一下午失去了语言。
        我们的《赤子心》诗刊编了四年,与坚硬的世界平背而行。七个人像真的注定要成为诗人那样办社、办刊。你还当中文系的宣传部长。你留下了你最初的文学史。但 唯一不变的是你谦卑随和的神色,一张没张开的孩子脸。当时谁也不会承担这个预见:在我们的身边将升起一个性格阔达的诗人。
        你曾是什么?长白山下一个小城的知青;领农民种人参的生产队长;还是参加过什么红代会的副主任;提起笔就写挖一个坑埋几滴泪的伤心诗人;还是你爸爸的儿子;是各寝室串来串去的孩子;是认真倾听别人谈话的点头者;你是无数人的下属。
        坏就坏在人人都说你是好人。你在没人的时候告诉我:痛苦。第二天又去笑。“乡下人”吕贵品,萎萎缩缩蹲在人群里。四年偷偷地找什么。
        
        (找什么?在阶梯教室里,我的茶杯盖落地有声,惊动四座。我低头拣起后;又忽然再次俯下身去摸地,心在哪?惹得身后女孩哧哧笑,几分钟后,我找到一枚曲别针。)
        
        你没长大,你找使你长大的东西。毕业后,我们有两年多分离。“东方好人”留校当起了“吕老师”。谁也没料到你的世界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巨变!
        再一次见面时,我已无法熟识你。我指的是你深深的内部。你的眼里放出了从未属于你的光。滔滔不绝地向我讲“三论”,讲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讲弗雷泽和胡塞尔。
        消息从四面八方描述你,消息往往更神。人们说《人民文学》、《青春》、《萌芽》上“到处”撒满了你的诗。你昼夜不停地读书、涂诗,无数大学生和工人包围向 你。你的宿舍成了诗歌俱乐部。于是你就成了吉林大学彼年度的诗歌权威。强烈的烘托,包括恭维,终于使你潜伏的意识一天天外向了。你连续两三小时地当众演 讲,手臂翻飞。带领大学生们卖面包、办咖啡厅、搞洗衣厂,你要领导大学生文化与商业运动的新潮流了。你熊熊燃烧。过去的吕贵品就死了。
        就是在那一年,你很高兴地同你妻子结了婚。你的腰开始膨胀,肌肉四溢。你多年火热的地下恋爱可以光天化日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情,在你的周身日夜散发。你毫无忌讳地当众谈你的夫人,谈造爱……你疯啦,热度灼人。在每一个人面前变成一股风。不听,你也吹。
        我回学校看你,在你那个小屋里,我开始一次次被你淹没。你已经能够大口饮酒,在地上走来走去,和你的小哥们儿用怪调干嗓大声嚎诵你们自己的诗。万夏从四川 来,把吉它埋在大胡子下,什么节奏都能弹。你体内的那种东西,使你坐立不安,大家一起喊:里比多!你又傻又艺术地笑,眉眼都很放纵。送朋友去新疆,你喝醉 了飞盘子,然后哭,爬树,也是那时候。
        
        (那个时候,为路而苦,以为路在夏季,在南方,所以匆匆追。后来一禅门公案启发了我悟。
        有一天,一个和尚问乾峰禅师:“十方都通佛土,一条大路直通涅槃之门,我请问路由哪里走起?”乾峰禅师拿起拄杖在地上划了一划,说:“就在这里。”
        有个僧人把这事情请教于云门禅师,云门拿起扇子:“这支扇子只要在东海鲤鱼身上打一棒,大雨就倾盆而下。”)
        
        1982年10月,你发在《人民文学》上的《黄河之歌》(你原题为《一支黄肤色的歌》),现在看,也许仅仅给你带来注目:黄河呵/从女娲补天的那个缺口/流淌出来……而我感到的只是你的气度在放射,能走出自己的躯体了。你的诗使我对你的名字感到陌生。
        1983年那个冷春天,我和王小妮一天坐在你家里。我与你争论你的《旧房子》。“早晨/他走进人群/有一只蝙蝠从他耳朵里飞出——”我们争了很久“耳朵”和“蝙蝠”。你脸上顿然出现了艺术家凛然不可犯的神色,再无随和的笑。后来,你果然一个字也没有改,干得固执和自信。
        1984年5月,你的《流泪的男人和女人》组诗四首在《青春》上发表,很多人告诉我。你自己也很高兴。之后,你一连写了《远方,有大事发生》、《曲子美得 叫人战栗》、《他感到了一场大雪》、《诗人之恋》、《浪漫的女人和月亮》等几十首诗。敏感的人们都注意到了里面有两个重要的单纯词出现了——男人。女人! 在《青春》上有一位评论家说你是“社会主义爱情悲剧”。我们看评论后就笑了。很多刊物开始发表你的这类诗。但没办法。你的名字还是常常被印成“吕品贵”。
        吕贵品1984年给中国“男人女人诗”开了一个头。我叫不准这种说法是真是假?(第一,在你之前似乎没有看到有人如此大量地写男人女人;第二,在你之后, 这种诗确实是风靡了一阵)。你判若两人。但我不信弗洛依德那种由分析不正常不健康的标本人而得出的性梦结论可以解释一切。
        我想武断地将你以《流泪的男人和女人》为始的几十首诗,定名为“性诗”——中国的文化历来是一种“无性文化”。这在文学上表现为:一、缺乏单纯的性别角 度,而散漫地将两性冲突溶入封建政治与伦理的大视角;二、性状态与性辐射成为羞涩的对象与压抑、罪恶之源。而至少我们,该承认以下两点:1.弗洛依德的精 神分析学说提醒人类,性是人生命机能和活动的一部分。性的弥漫,使它与人的整体心理、行动构成无数微妙反馈。2.从类别的角度,人类社会可以分为男人和女 人。对于文学与诗,便可能造成一种角度。
        你不必慌张。我说的性诗,界定为:以人类生存中男女两性的单纯存在和双向社会关联为诗歌视角的诗。以两性的吸引、依存、离异为观照对象。并非直接揭示性行 为。使用这概念是因为没有其他概念。“性诗”与所谓爱情悲剧的区别在于:它并不以社会或伦理的意义为主要目的,而表现为单纯的性别状态和行为。表现生命的 过程,不是为了再现客观而是表现诗人内心的生命流。性诗,也只是我们走在路上的概念,性体验,是人类高峰体验最易达到的一种。
        
        (你 说“性诗”,我不反对。每每我写起女人,或为女人写诗,我的血流就加速。女人使我发现我是男人,使我知道男人毕生爱女人合乎自然。人类是奇妙而自扰的动 物。他本然地创造一个对立的世界,却希望用“爱”来与之连结。然而,我诗所歌的不是雌世界,也不是“爱”,而是决定它们存在的那个东西,它是物质的,也是 精神的;它温柔,也坚定;它有声、有形、有色,也无声、无形、无色;它既不美好,也决不罪恶;它是“性”,是一种规律,但决不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那种 “性”。)
        
        读你的“性诗”,世界骤然分为两半!你忽然悟出这纷纭社会的组合竟如此单纯。单纯之后的东西执掌一切。那是别类,也是我们自己,是“遥我”。这几天我想,我们俩长期弄不清的你诗的特点,不外以下三点:
        A.净线空白。你以诗的透视,在人群中剔出了男人和女人。你的叙事性男女结构对传统叙事诗的反动在于,将背景画面几乎表现为空白,只有人物、情节在空濛中的净线条中动作。这种净线空白的大写意,与其说叙事,不如说叙你自己。
        
        △他开始顺着这条河走去
        他曾爬了一座没有价值的山
        
        △夜里
        天空飞翔一只发亮的鸟
        的皮肤闪着光泽
        期待鸟落下来唱歌
        
        △他什么也不想了
        只知道今晚的夜
        需要她来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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