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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书生顾颉刚

发布: 2015-4-23 21:42 | 作者: 韩晗



       谨以此文,纪念顾颉刚先生辞世三十周年

        一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开始关注中国现代思想史中的这样一群人:无论政权更迭,还是战和交替,他们都受到应有的尊敬,并且可以安心治学、成就斐然。
        当然,在我们传统的记忆中,这些人是很难留下身后名的。因为对于大家从小所受的教育而言,1949年前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分期,之后反对的,之前必定要赞扬,之前受到褒奖的,之后必然无条件面对批判。学者自然也不例外——如胡适、傅斯年与张君劢便是典型。
        在对于这一批学者的解读中,我却发现了一个有些与众不同的身影。
        和其他学者不一样,他没有留学背景,但是他却是当时人文社科领域顶级的学者之一,尤其对于民俗学、历史学的开创性贡献,无人能及。其率先成立的“禹贡学派”作为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研究的标杆性队伍,对中国现代学术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和其他学者也不一样还在于,他不左不右,不党不私,既不与人商榷,也不加入派系,在1949年之前,他曾任教育部史地教育委员会委员、边疆语文编译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与中国史地图表编纂社社长,并兼任复旦大学、齐鲁大学、燕京大学、兰州大学与北平研究院的教授;在1949年之后,他仍以复旦大学教授的身份兼任上海市文管会委员、中国科学院研究员与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常务理事等职务,甚至在1959年还一度担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副部级),终身获得最高学术荣誉与社会地位的他,却不卷入任何政治斗争与学术争端,以一个学者的治学良知叩问学术、追寻真理。
        和其他人更不一样,请注意——他没有“宁折不弯”的执拗,也没有文人们先天俱来的软骨病,他具有真正的名士风度,这无疑是一个在人品上是一个严于律己的完美主义者。晚年,他曾以“要无恨于此生”而自况——譬如抗战军兴的1943年,教育部长朱家骅邀请他为总统蒋介石撰写“献九鼎铭文”,“迫于压力,不得不答应”(程千帆语)的他在铭文中却暗含讽语、针砭时局,令蒋介石羞愤难当;“反右”时,学术界纷纷批判胡适,他被迫站出来“揭发”胡适的罪状却是:“胡适写东西时桌上资料乱七八糟,成何体统!”——政治问题娱乐化,以消极面对无限上纲上线的极权政治,他不愧为当代思想史中第一人。
        这样一个纯粹的知识分子,在现在这个一边怀旧,一边遗忘的年代里,却总是被蒙蔽、被遗忘,甚至被涂抹,但却从未被遮掩。
        他叫顾颉刚,其实说到底,他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书生。
        
        二
        莎士比亚有一句话,怀疑是大家必须通过的大门口,只有通过这个大门口,才能进入真理的殿堂。
        这句话用来勾勒顾颉刚的一生,再合适不过,因为他的学问就是从怀疑开始的,“疑古”是他一生最为光鲜的成就。
        五千年的中国史,众说纷纭,各家之言层出不穷,顾颉刚从小所受的教育,却非来自于四书五经,这是他缘何敢于“疑古”的原因所在。很多书上都介绍,其幼年成长,皆源于其祖父从小给他讲的神话故事,在这些天马行空的神话中,开启了顾颉刚的历史之门——或者更精确点说,从小培养的怀疑精神,便是在这些神话的故事里酝酿了。
        推翻历朝历代的“三皇五帝”系统,是顾颉刚年轻时代的一大创举,我无法想象,凭借一个苏州年轻学子的气魄,如何拥有这样的能量?我也并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刚有这想法的那一年,顾颉刚竟才十七岁。
        十七岁,是一个怎样的年龄呢?
        十七岁的丘吉尔,在哈罗公学作为成绩最差的学生,屡受排挤;十七岁的戴震,虽然“全举能辞”,但也只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少年读书郎;再看看十七岁的作为孤儿想讨一口饭吃的孔子,竟然被季氏家的门客阳货活活地轰出门外。
        后人解读十七岁的顾颉刚,往往认为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因为对于约定俗成历史的否定,用常人眼光看,往往出于两点,其一是做学问全凭胆大,出言不过大脑,这样的学者在古今中外都有,而且不少;其二是妄图一言而惊天下,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这样的学者,外国有,中国更多,古代不少,当下学坛还甚——但是,顾颉刚却不属于这两者。
        顾颉刚真正产生这种“破伪求真”理想的,是在阅读完一本叫做《古今伪书考》的书,作者姚际恒,是清代康熙年间一位愤世嫉俗的浙籍学者,作为清初“疑古派”的代表人物,姚际恒走的并不远,更重要的是,《古今伪书考》并未直指历史深处,而是只论及文学史上的掌故纷争。
        但是,通过对《古今伪书考》的阅读,敏锐但年幼的顾颉刚却从文学史推而广之,发觉了中国历史中的乖讹之处,于是他做出了如下的判断:
        
        读了以后,我的脑海里起了一次大革命。这因我“枕中鸿宝”《汉魏丛书》所收的书,向来看为战国、秦、汉人所作的,被他(《古今伪书考》)一阵地打,十之七八都打到伪书堆里去了。我向来知道古人的著作毫不发生问题的,到这时都引起问题来了。(顾颉刚,《古今伪经考》序)
        
        因为读书所以怀疑,古今中外治学者并非没有,但因为读到某一本书,而能够如此推而广之地将问题连带到不同的领域,甚至对于整个历史学的学术系统产生怀疑,这就不得不令后人佩服他的判断力。事实证明,顾颉刚的判断力是准确的。
        他提出的理论,叫做“层累造成的上古史”——这是一个颇为胆大的推论,用通俗的话讲就是,我们所了解的上古史,是后人你一言我一语堆砌起来的,而不是通过文物实证所奠定的,再说难听点,上古史其实就是一部口口相传的神话史,根本没有历史学的价值。
        那么,前人基于上古史所做的一切探索与所有研究,都是空中楼阁而已了。
        顾颉刚十七岁时的勇气,究竟来自于何处呢?
        二零零八年十一月底,我在上海外国语大学参加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临近十二月的江浙一带,正是绵延渐冷的雨季,当时由于买不到从上海回北京的火车票,我辗转到了苏州,清晨微曦在苏州城内游荡,忽然在老巷子里发现了一块钉在墙上的木板:顾家花园。
        忍不住源自于内心的兴奋,轻轻地拍敲顾家花园的木门,由于正值清晨,车少人稀,我的敲门声忽然惊起苏州老巷内的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同行的友人劝我快点回家,“苏州的狗欺生,是会咬人的。”
        “到了顾家花园,哪有不进去的道理?”
        继续敲门,有人应声,是一个清矍硬朗的老人,年龄约在花甲上下,但眉宇间气魄不凡,询问来由后,我自报家门,自己是周华斌先生的学生,路过顾家,前来拜访。老人一听来了劲头,赶紧指着屋门口的额顶介绍,这是你师爷周贻白先生的墨宝,我赶紧用相机拍下,老人又自我介绍,他本是顾家的长孙,名叫顾行健。
        原来顾家花园里还有顾家的哲嗣居住!我的欣喜不亚于发现了新大陆,拉着同行的朋友慌忙问候,朋友本是商人,不晓得顾颉刚是何方神圣,但看到我如此谦恭,料想见到了非同一般的人士,于是匆匆地跟着我一道致敬。
        “祖父原来就居住在这间屋子里,现在我九十多岁的父亲还住里面。”顾行健先生指着身后一间小屋,小声地向我们介绍,因为屋子狭小,一有动静四周都能听见,我们也怕大清早惊扰到还在熟睡的老人。于是蹑手蹑脚地站在门外。
        “以前祖父念书的时候,在这屋子里很是刻苦。”顾行健先生继续向我们介绍,“我祖父的祖母与祖父是他的启蒙老师,他们给了祖父很好的教育,关键在于我的太祖父既是一个维新派,也是一个对于神话有着很深研究的学者,在我太祖父的指引下,我祖父在四五岁时就一方面受到反封建、反传统的‘启蒙’影响,一方面又受到‘神话’的教益,这为他后来‘疑古’奠定了最开始的思路。”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民谚仿佛在世界学术史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反映出它的真理性,无论是少不得志,还是大器晚成,只要这个人“三岁七岁”时对了,那么他一辈子也就对了。顾颉刚终其一生的治学,竟也是从“四五岁”时的启蒙教育而奠定的。
        “祖父小时就很聪慧,有神童的称号啊。”顾行健先生热情地送我们到大门口,“谢谢你们还关注顾颉刚。”
        我忽然发现,我们闲聊许久,竟然未曾提到顾颉刚三字。只是到了临别时,老人才提及这三个字,当然,对于我与顾行健先生而言,是否提这三个字,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
        “顾颉刚是谁?”我朋友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是刚才那个老爷子的爷爷?”
        我说是。
        “算年龄,那活着得有一百零几了吧?”朋友问。
        我在心里细细一算,还真是一百零五岁,不多不少。
        
        三
        一百零五岁,恰是一个世纪多一点的年岁,但在这个新世纪里,顾颉刚仿佛越来越不为人所知了。
        我相信,“顾颉刚是谁”这样的问题,并不只存在于我朋友这样的商人之口,纵然在许多高等院校、科研院所里,若非民俗学、人文学的同行,知道这个名字的,恐怕不足十一。
        记得“五四”九十周年时,看见一群北大新生在老师的带领下,在北大红楼参观时,发出了“废名是谁”的疑问,一下子引起了诸多同路而来老人们的气闷。是的,在我们喊着怀旧、喊着启蒙的年代里,真正的启蒙,离我们不是近了,而是远了。
        废名作为新文学作家的代表人物,尚且不为人所知,顾颉刚作为深居书斋的学者,知之甚少,则丝毫不以为奇了。
        但是,顾颉刚又是不该被遗忘的。
        作为一名历史学家,顾颉刚的严谨治学态度,确实影响了以其为核心的“禹贡”学派,并建树其理论,丰富其内涵,为当代历史地理学研究树立了典范。或许,我这样说,大家无法理解,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历史地理学本身是一个陌生的范畴。
        但是,谈到《山海经》,相信大家就都颇为熟悉了。
        长期以来,我们对于上古史的认识,多半来源于这本三万多字的小册子,读过这本书的人都知道,且不说作者不知何许人也,书里的内容也都荒诞不经,语焉不详,关于这本书的争议,从古到今从未停止过,甚至还有学者称这本书乃是来源于遥远的古巴比伦,然后经由印度商人带入中国,当然,这些说法只会为这本传奇的小册子增加更多令人匪夷所思的砝码,却不会起到考镜源流的解密意义。
        但却就是这样一本书,成为了先秦以来中国地理学的典范性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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