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名美质朴邵洵美

发布: 2015-4-23 21:45 | 作者: 韩晗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里,有这样一个人,他曾经这样的存在过——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公子哥,出身豪门的他,祖父邵友濂为清末名臣,官至台湾巡抚;嗣母的伯父为大名鼎鼎的李鸿章;生母的父亲为盛宣怀;其妻盛佩玉,乃盛宣怀之孙女。不过此人前半生锦衣玉食,但后半生却穷困潦倒。甚至变卖自己最后一件家当,最终在贫困交加中含恨辞世。
        他还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文学家,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曾与徐志摩等人同是留学剑桥大学,先后成为中国译介英美唯美主义文学的先驱之一,他一生中出版诗歌、小说与译著数百篇,是“五四”之后海派文学巨匠之一。他所主办的《狮吼》、《金屋月刊》、《万象》、《时代画报》与《论语》等知名刊物,先后发表了郭沫若、郁达夫、林语堂等文坛大师的早期作品,并扶持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家,他变卖家当,倾心从事文学创作与扶持青年作者,他将他的一生,全部投入到了中国新文学的建设事业当中,晚年却在清贫与牢狱中艰难度过。
        他更是一个立场坚定的爱国者,早年曾冒着生命危险创办宣传抗日的《自由谭》月刊和英文的姐妹版《直言评论》,成为“孤岛”抗日宣传的主要阵地之一,他在《自由谭》杂志中提出“抵抗是唯一的出路,和平是出卖国家与民族”的口号,激励了无数爱国者的抗日热情,并赢得外国友人对中国人民抗日事业的同情。他不但连载了英译的毛泽东的《论持久战》,并秘密出版了《论持久战》的英文版,毛泽东欣然为之作序《抗战与外援的关系》。他还深夜将数百本《论持久战》投递到上海租界的侨民信箱里,当时引起洋人社会的轩然大波,时赞其为“孤岛抗战的点火者”。解放后,他又将自己的印刷设备出让给《人民画报》社,自己却靠翻译外国名著维持生计。
        他这样定义自己——
        
        是个浪子,是个财迷,是个书生?
        是个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错了,你全错了,我是个天生的诗人。
        
        “天生的诗人”叫邵洵美,我们可以忘记他,但不能忽视他的存在。
        
        一
        这个名字确实太久远,太生疏了,甚至连专门的文学史专家,都不一定知道他。
        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高一的时候,鲁迅《拿来主义》里有一句话,下面多了一个无端的注释——我至今都不明白,这条注释的意义究竟何在?不过,我相信很多语文成绩不错的人都记得,鲁迅的原文是:“某些人因为祖上的阴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问他是骗来的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然后下面赫然注释:这里讽刺的是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之流。
        说实话,那时“尽信书”的我,是不怎么看得起邵洵美的,在幼年我的印象中,这位邵洵美先生,应该是一个不学无术,惹是生非的“花花太岁”,或许有点像《百变星君》里的周星驰,难怪鲁迅先生要骂他。
        直至读高二的时候,在一家书店里,看到过一本发黄的文集,估计是放在书架上多年无人问津,里面多有现代文学家的一些作品,如朱湘、梁实秋等人,偶然一瞥,我看到了邵洵美三个字。当年的那条注释又不自觉的浮上脑海,邵洵美,邵洵美,这不就是那个做了富家女婿的邵洵美吗?他居然还有文学作品?
        带着这份吃惊,我问了我的初中语文老师,老师说了很多,现在的我只记得头两句,第一,这个问题很复杂,现在给你说,也说不清楚,第二,高中生就了解邵洵美这样的作家,真不容易。
        真不容易?
        这四个字我一直都记得,我却不明白,这个“不容易”究竟体现在什么地方,是作品的难度?还是语言的深度?或是思想的高度?我都不知道,但我唯一知道的是,邵洵美的文章并不难懂,甚至说很好懂——至少比鲁迅的好懂,而且,青少年的逆反心理,倒是让我一鼓作气把那本发黄的册子买了回来,一口气读完了邵洵美的散文。
        再到后来,在现代文学课堂上,教授又再次提到了邵洵美这个名字,教授说,邵洵美是一流的作家,是一流的翻译家,还是一流的出版家,这三个一流,让我尤其记忆深刻,教授还说,鲁迅先生对邵洵美的攻击,是不符合史实的。
        年少如我,印象中,这个诗人应该是一个浪漫、富贵、瘦弱的相貌,有着大众情人般的浪漫,总而言之,印象恍恍惚惚,不甚了然。
        于是邵洵美这个名字,也逐渐在脑海里一会儿浮现,一会儿被淡忘,像一个模糊不定的影子。
        
        二
        再次走进邵洵美,竟然是在二零一零年元旦的深夜。
        意外偶得的《狮吼》杂志,为我窥探现代文学的种种,打开了一扇不知何处的窗子。透过这扇窗子,我看到的是现代文学史中一系列被遗忘、被冷却掉的塑像——邵洵美、滕固、章克标、刘呐鸥,眼前的旧刊物,仿佛是一个堆满蜡像但尘封许久的地下室,虽然蛛网密布、尘垢累积,但这并不能减弱群像们近似犀利的视线。在这份穿透时空的《狮吼》杂志中,我重新又看到了这个熟悉的名字,邵洵美。
        关于“狮吼社”,在现代文学界几乎从不被提及,而我却意外地闯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在这些泛黄的刊物里,我读到了邵洵美的文笔与译笔,依然如我童年时看到的那篇文章一样,清丽洒脱,率性自然,有着孩子般的任性与诗人般的坦荡。
        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样的字句,这样的美,并不是任何人可以模仿出来的,我不知道,人生中要经历什么样的历练,才能写出这样翩然的辞章?
        我没敢深究,因为它只属于邵洵美。
        这位出身富家的公子,成就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美的篇章。他追逐美,感受美,体会美;他对于生活的热爱,对于文学的热爱,对于一切美好事物的热爱,胜过对自己生命的热爱,甚至他对夫人盛佩玉的挚爱,对情人项美丽的热爱,也是一种对于世间美好事物的向往而产生的。其实从本质上看,这些都是妄言,他亲自引入的唯美主义思潮,便足以说明这一切了。
        邵洵美对美的追求,但却不是表面上的虚荣与虚无缥缈的理想化,于邵洵美来说,所谓美,是生活方式,是对于现实的热爱,更是他精神的寄托。在那个战争频繁、笔杆子不如枪杆子的年代,他的选择,既是对于文化的传承,也是对于自我选择的认可。
        倾其所有办刊物,不遗余力扶持青年作家,与其说出版是邵洵美人生中最大的追求,不如说是他的事业。他挥金如土,但却未曾浪费在声色犬马上,这是一种境界。作为真正意义上的有闲有钱而且还有学问的贵族阶层,邵洵美办刊物、办印刷厂,全是身体力行,直至现在,那些曾经供职于“时代印刷厂”的老工人们,早已是年逾耄耋的老人,但一旦听到邵洵美这个名字,他们的眼睛里仍然会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邵洵美仗义疏财,慨然帮助有困难的朋友,这也是现代文学史上最灿烂的亮点之一,这是他有别于其他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方面。宴请萧伯纳,是他买单结账,但他却只在临终前告诉了狱友贾植芳一人,结果成了一桩悬而未决的历史公案。此外,入股徐志摩的新月书店以助其摆脱困境;接办张光宇等画人面临难以为继的《时代画报》;章克标曾经受过他的救济,徐悲鸿在法国曾接过邵洵美递来的钞票,夏衍、丁玲、季小波、方光焘等都被他资助过。受惠的友人不胜枚举。甚而在他自己因战祸几乎破产的时际,他还拿出家私接济《大英夜报》度过难关。
        他只顾奉献,不知索取甚至回报的精神,现在似乎已经绝迹了。
        
        三
        记得有一位老作家写回忆录,他说,邵洵美最大的贡献有两个,一个在于唯美主义的介绍,另一个在于对于英美文学的翻译。他说错了,邵洵美最大的贡献还有一个,是在孤岛时的抗战贡献,只是说,因为鲁迅先生的一句注释,邵洵美的这些贡献,已经刻意地被人遗忘掉,但是历史是不会说谎的,一切烟消云散之后,真相总会浮出水面。
        邵洵美外形瘦弱,甚至脸色苍白要涂脂抹粉才能勉强出门,生活精致如他,被当作“颓废文学”的代表作家,甚至连大洋彼岸的李欧梵都谑称其“因为他最不符合有社会良知的‘五四’作家之典型”,这类作家,在现代文学尤其是海派作家中,不胜枚举——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章克标、、叶灵凤、林微音……随便一数,就是一大堆,无一例外,这些人所获得的评价,都不高。
        与他们同时代,还有一批作家——鲁迅、郭沫若、周扬、欧阳予倩、夏衍、阳翰笙、田汉、成仿吾……前者有多少,后者也有多少,前者与后者有些是朋友,有些也是论敌,但是在一九四九年以后,前者为何默默无闻,而后者则以居庙堂之高?这个矛盾,究竟来自于什么地方?
        经历了很长时间的反思,我终于大致明白了,前者多半是“英美派”作家,而后者则多半是“日俄派”作家,在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中国,其现代化是走的“英美”的路子,但在一九四九年之后,“日俄”尤其是苏联又成了中国现代化效法的对象。而邵洵美,恰恰是从“日俄”转向“英美”的代表人物,他这一转身不打紧,让他在后半生一直过着贫苦交加的日子。
        比如说他办的《狮吼》杂志,就是一个典型。
        这份杂志以前是二十年代由滕固、方光焘等留日学生兴办,结果或因为办刊方式有误——说白了就是借鉴日俄等国同人文学刊物的形式,当时的中国竟然找不到了出路,不得不办办停停,但是邵洵美接手后,按照英美文学刊物办刊的路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市场,还办起了《金屋月刊》,正是因为他当时的“华丽转身”,导致了他晚年的“抬不起头”——但这,也是中国文化产业化的第一次重要尝试,若是没有邵洵美的“转型”,哪里会有如此绚丽多彩的海派文学?
        鉴于此,在看邵洵美在抗战中的坚定立场,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五弟邵式军卖国求荣,成了汪伪政权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并派人携带五千大洋来拉拢邵洵美,邵洵美不但不为之所动,在上海以“郭明”为笔名,发表了十几篇号召抗日的时评,而且还翻译出版了毛泽东的《论持久战》,恼羞成怒的日伪,一再企图笼络邵洵美,邵洵美一边与敌人周旋,一边还写出了反映敌后抗战的《游击歌》——这是第一首真正意义上的抗日长诗。
        现在的读者很难想象,孤岛对敌斗争的残酷性。在当时的上海,敌特遍布全市,“七十六号”特务机构枪声不绝于耳,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邵洵美凭借其过人的胆识与勇气,做出了同时代唯美主义文人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这份侠肝义胆,乃是源自于他对美的理想,这种美,是大美,更是辽阔史诗般的雄奇壮美。
        一位评论家说,我想不明白,沉沦颓废的郁达夫,怎么会成为宁死不屈的烈士?我也想不明白,瘦弱斯文的瞿秋白,如何敢于面对敌人黑洞洞的枪口而高唱国际歌?
        当然,和李欧梵一样,这位评论家必然也不理解邵洵美。
        也许,生性如是的邵洵美并不需要别人去了解。
        
        四
        邵洵美的晚年在牢狱里度过,入狱原因不详。
        不过探求那个年代入狱的原因,也是荒诞不经的。文坛耆宿如聂绀弩、张光年、贾植芳都有过坐牢的经验,聂绀弩以现行反革命入狱,以历史反革命出狱,成为了中国现代知识界的大笑话,在那个浩劫的年代里,没有道理可讲,我想说的是,邵洵美面对自己的入狱,是一种坦然。对于鲁迅在《准风月谈·后记》中对自己的批评,他仍未迁怒于鲁迅,他仍对狱友贾植芳直言相告——“鲁迅先生是值得尊敬的!”
        这是一种胸襟,也是一种如海般的肚量。
        终其一生,邵洵美追求美,追求一种至高的境界,洵美——“彼美孟姜,洵美且都”,这是他名字的来源,但是,更多的人却愿意用“殉美”来形容他,毕生追求美至生命最后一息,为美而殉,死得其所。
        而我却认为,邵洵美是一个质朴的人,他名中带美,但本质却朴实无华,只是在目前社会里,更多的人所看到的,是他那希腊式的鼻子,而这些对于当年的邵洵美来说,恐怕只是不值一提的。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