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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斤的故事

发布: 2015-5-21 18:31 | 作者: 李约热



        一场大雨之后,野马镇就多了一个叫马斤的人。他在野马河边搭了一个棚,打鱼为生。
        他到底来自哪里?没有一个人搞得清楚。人们认为他最终会像无数个过客那样,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
        没想到他最终会葬身这里,成为野马镇众多故事里最恐怖的一个。
        野马镇也有渔民。他们有船,把船摇到鱼多的地方,用网网鱼;马斤没有船,只有一把鱼叉,只能在岸边叉鱼。
        最初的时候,渔民们看见他在岸边叉鱼,以为是闹着玩,没有理睬,没想到他在岸边叉鱼几乎跟他们到河里用鱼网打鱼的收获差不多,就生气了。一个下午,几个渔民把他从河里拉上来,按在岸边,缴他的鱼,缴他的鱼叉,还踢他几脚。以为这样他就会乖乖走掉。没想到马斤犟得很,没有鱼叉,就用手去捉。
        那时候野马河的鱼真多,马斤下到河里,守在浅一点的岩洞边,扔几条蚯蚓或者饭团,不一会,几条巴掌大的鱼就游过来,马斤看准了,猛地下手,鱼就在他手上扑腾,他飞快地把鱼往石头上摔,鱼就晕过去了。一抓一摔熟练得很,这样的动作野马镇的渔民做不出来。
        很多时候马斤抓不到鱼,他也不气馁,一遍一遍地等。实在抓不到就到街上捡几张菜叶,回棚里煮着吃。
        过了一段时间,马斤跟镇上的渔民慢慢熟悉了,他们觉得一个外乡人,如果不是碰到天大的事,怎么会离开家乡?想想这个人真的是不容易,就把鱼叉还给他,反正野马河有的是鱼,野马镇再多一个打鱼的也不要紧。但是为了不影响自己卖鱼,他们让他叉鱼,但是不让他卖鱼。叉到鱼只能留给自己吃,不能卖,也不能送人。再后来,他们又网开一面,让他卖,但是要等所有的渔民将鱼卖完之后才准他卖。
        马斤一般都是太阳已经下山,野马镇所有的人家快要吃晚饭的时候才上街卖鱼。他卖鱼一般不喊,而是一家一家去敲门,门开了,他将鱼篓里的鱼摇给他们看,他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都吃饱了,还买什么鱼?!”或者是:“你闻一闻,我家的鱼都煎好上桌了,你才来,还是留给自己吃吧。”
        眼前的门一扇一扇地关上,马斤也不着急,在把野马镇所有的门都敲遍之后才甘心。当然也有运气好的时候,一家人刚要进桌,突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马斤来了,他鱼篓里的鱼活蹦乱跳,他们突然就想加一个菜,就买了。或者是一家人干活干得晚,做饭也做得晚,马斤敲门敲得正是时候,他的鱼就卖出去了。
        马斤在野马镇打了一年的鱼,卖了一年的鱼,后来就出事了。如果他仅仅打鱼、卖鱼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他偏偏跟共产党扯到一起了。
        不对不对,是跟国民党扯到一起了。
        不对不对,是跟姚寡妇扯到一起了。
        到底是跟共产党扯到一起,还是跟国民党扯到一起,还是跟姚寡妇扯到一起,这些都是后来野马镇不同的人不同的说法。
        但是可以肯定,有一天马斤突然被抓起来了。在镇公所听差的吴占魁带着几个手下,从姚寡妇家里把他用铁链锁了起来,急急地往镇公所赶,他身上的铁链一路响个不停。几个卖鱼的看见了,问吴占魁:“占魁,他犯了什么事?”
        吴占魁说:“妈的屄他是共产党。”
        共产党是这个样子,渔民们都不相信,这个共产党经常被他们欺负,谁都可以上去踢他一脚。几个渔民笑了起来,对吴占魁说:“是因为他喜欢姚寡妇,你才说他是共产党吧?”吴占魁也喜欢姚寡妇,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他经常把犯人的小物件拿给姚寡妇,比如说耍猴用的铃铛,剪头发用的剪刀和牛角梳子,磨刀用的磨刀石和别人来不及拿走的剪刀等等,稍稍贵重一点的物件都没有。一件案子刚刚办完,他就兴冲冲地往姚寡妇家赶,衣服口袋里装的全是没用的东西。这也怪不得他,那些好东西,都被镇长拿走了,就是这些没用的东西,几个当差的还抢着拿呢。姚寡妇不理他,一见他来,就把家里的门和窗都打开,一副怕别人说闲话的样子。待他把口袋里那些没用的东西掏完,话都来不及讲,姚寡妇就拿起镰刀,说:“我要去割牛草。”就把他给打发走了。姚寡妇不喜欢他,并不是他没送给她贵重的物件,而是因为她曾跟吴占魁合过命,两个人的命相冲相克,如果两个人好,不是姚寡妇吃亏,就是吴占魁吃亏。吴占魁不怕吃亏,说:“就是吃亏我也要跟你。”姚寡妇说:“万一是我吃亏呢,你不怕吃亏,我还害怕吃亏呢。”
        没想到姚寡妇喜欢马斤。
        马斤只不过给她送了几次鱼,两个人就成了。
        听到这个消息,吴占魁很着急,这个姚寡妇,跟她合命她说两个人的命相犯,不合适,难道马斤就合适?你连他的底细都不清楚,是哪里人,鸡命,还是狗命,都不晓得,就跟他好,这不是扯淡吗。他们告诉他,马斤第一次进她家的时候她家的门开了两扇,马斤第二次进到她家,她家的门只开半扇,后来,那半扇门越开越窄,后来干脆只剩一道缝,再后来干脆关得严严实实。这跟吴占魁去她家的情形刚好相反。所以,当吴占魁拖着马斤往镇公所赶的时候,看热闹的渔民马上就想到了姚寡妇。
        他们说:“还是我们打鱼的厉害,你跑一百遍,还不如他跑几遍。也活该他挨抓。”
        还说:“你的那些铃铛剪刀牛角梳子,不如几条鱼厉害。”
        吴占魁说:“你们再乱讲,我连你们也一起拷!你们信不信?你们信不信?”
        那几个打鱼的就散了。
        说马斤是共产党的奸细。野马镇的人都感到震惊:这个长相丑陋的外地人,看不出还有能耐,是个砍头不过风吹帽的共产党。怪不得他一家一家敲门去卖鱼,原来是方便送情报。但是他到底送情报给谁,又没有人说得出来,很多人想到姚寡妇,连马斤这样的人都是共产党,如果姚寡妇是共产党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就等着吴占魁来抓姚寡妇。但是姚寡妇一点事都没有,除了哭肿两只眼睛,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她去镇公所给马斤送饭,每次都煎一条鱼。送去之后首先要经过吴占魁检查,吴占魁在饭里扒拉扒拉,还叫她吃几口,就连鱼也不放过,不是叫她咬鱼头,就是叫她把鱼捣碎了吃一口。姚寡妇说:“你还怕我毒死他?你还怕我毒死他?”吴占魁不说话,姚寡妇按照他的要求做之后,他也没有拿去给马斤吃,姚寡妇一走,他就把饭和菜倒给镇长的狗吃。边倒边说:“我让你煎鱼,我让你煎鱼。”回过头再看马斤,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给马斤送牢饭的时候,就往碗里吐口水:“呃,呸!”
        马斤在镇公所受刑。半夜的时候,他的惨叫声从镇公所传出来,像是杀羊。“冤枉啊!冤枉啊!”他的外地口音刺耳得很。从他的喊声听得出,他不承认自己是共产党。不承认归不承认,但是在他受刑不久,隔壁金钗镇的一个共产党的地下联络站就被端了,杀了四个人,杀人的告示都贴到野马镇来了。很多人都相信那是马斤招供的结果,他们去问吴占魁:“是马斤的功劳吧?”吴占魁说:“问那么多干什么?”
        不久,马斤就死在镇公所里。一张草席裹着他的尸体,被张三和李四抬死猪一样抬往加广岭掩埋。滴了一路的血水。张三和李四嫌脏,就偷工减料,抬到半山腰就不走了,开始他们想在路边挖个坑,将马斤草草掩埋,后来连坑也懒得挖,就商量,干脆把马斤的尸体扔到附近的白露岩里,张三说:“扔了吧,他又不是我们野马镇的人,不会有人来找我们的麻烦,再说了,他是个共产党。”
        李四说:“好,扔了吧。”
        两个人抬着尸体来到白露岩,没有马上往里头扔,而是先往里扔一颗大石头。平时他们也听说白露岩深得很,但由于仍尸体不是一般的小事,如果被人知道了可不得了,就决定先扔一颗石头探探底。
        张三抱起身边的一颗石头往洞里投。李四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哐的一声,石头才砸到底。李四说:“从加广岭最高的地方往下跳,估计也是从一数到十才到底,他妈的这个岩洞跟加广岭一样,马斤葬在里面,比葬在土里还深。他有福气啊。”
        两个人抬着马斤的尸体,对准洞口,一二三,一道白光从他们的眼前消失。两个人马上竖起耳朵,使劲听,奇怪,从一数到十的时间都过了,还没有听到声响,张三说:“咦,怎么没有声音。”
        李四说:“是啊,是不是被洞里的树枝挂住了。”
        张三说:“不可能,马斤像风一样砸下去,没有碗口大的树枝,哪里拦得了他,树枝不被他砸断才怪。再说了,洞里哪有碗口大的树枝。”
        李四说:“也对,咦,不对,既然砸下去,为什么没有声音?”
        张三说:“其实很简单,马斤又不是石头,当然不会发出石头一样的声音,一条狗和或者一只猫从很高的地方跳下去,会有声音吗?!”
        李四说:“也对,肉着地的声音跟石头着地的声音肯定不一样。活干完了,我们走吧。”
        张三说:“不能走,回去太快会被人怀疑。”
        李四说:“那我们在岭上睡一觉才走。”两个人就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躺下睡觉。
        回到镇上,镇上的人问:“埋了?”
        他们说:“埋了!累得很,宁愿挑十担粪上山也不愿埋马斤这个共产党。”
        十天后,一股臭味弥漫在野马镇的空气里,开始很淡,需要吸着鼻子才闻得到。后来很浓,就是捂着鼻子都不管用,是一种呛鼻的苦。风往南边刮,南边的老人和小孩就呕吐不止;风往北边刮,北边的老人和小孩就呕吐不止。为了抗拒这股臭味,野马镇家家户户烧木糠,想用木头的香味儿熏走臭味,搞得整个野马镇烟雾茫茫,但是根本不顶用。镇长命令吴占魁去查,一查就查出来了。张三和李四被铁链锁到镇公所,两个人还没跪下,就把扔尸体的事招了。
        怎么处置洞内的尸体,镇长犯了难,洞太深,让马斤入土已经不可能。后来镇长想了一个办法,叫张三、李四自己出钱买两桶洋油,往白露岩里倒,然后点燃一团酥着洋油的棉布扔下去。洞里燃起了大火。马斤的腐尸加上两桶洋油,白露岩就像古代的烽火台那样,浓烟滚滚,一些黑色的飞絮飞了出来,风一刮,就往镇上飞,很多人的头上、脸上、身上都沾上了。沾上的人都忙着洗头、洗脸、洗澡。都骂:“还让不让人消停。”
        仅仅两个时辰,野马镇空气里的臭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从此以后,人们都害怕白露岩,都不敢到那里去,迫不得已需要从白露岩经过,都会加快脚步,好像走慢了,马斤就会从洞里跳出来,拉他们的脚一样。
        随着时间的消逝,马斤的事情渐渐变成传奇。他是怎么死在镇公所的,野马镇的人众说纷纭。有人说他真的是共产党,因为不愿出卖同伴被拷打致死。有人说他虽然是共产党,但是他禁不起严刑拷打,供出了同伴(金钗镇的共产党被抓就是证明),他成了叛徒,共产党自然要锄奸,就把他结果了。还有人说,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共产党,是因为和姚寡妇好上了,吴占魁嫉火攻心,嫉火攻心也就算了,偏偏姚寡妇天天给马斤送煎鱼,这下他受不了了,开始只往马斤的牢饭里吐口水,后来干脆动刀。还有另外的一种说法,说马斤是坚强的共产党,他根本就没有招,国民党不耐烦,决定收拾他。不光国民党想收拾他,共产党也想收拾他,因为金钗镇的联络站被端,他们怀疑是他招供的结果。于是在同一个夜晚,先是国民党给了他一刀,然后共产党又给了他一刀,最后一刀才是吴占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张三和李四抬他上山时那些滴个不停的血水,只有刺三刀以上,刺出不同的刀法,才会滴这么多的血。马斤瘦得很,居然滴了那么多的血,可见这三刀扎得多么彻底。
        其实野马镇所有的事都是一笔糊涂账。马斤究竟是怎么死的,人们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人去深究。一个外乡人,死了也就死了。只是把他扔到白露岩的张三和李四打那以后日子不好过,两桶洋油花去了他们半年的口粮,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只好出去讨饭。不管是红事还是白事,张三和李四都靠近不得,因为他们的名声已经坏了,没有人愿意叫他们。镇公所再有掩埋死尸的事,他们想都不要去想。
        奇怪的是,这些事情经常出现在人们的梦里。四类分子马万良就曾经梦见马斤,他在他面前张牙舞爪,像是要索命。
        马万良对他说:“你的死跟我没有什么关系。你走吧,你快要把我吓死了。”
        马斤说:“你给我刻块碑吧。”
        马万良说:“我不会刻碑。我们野马镇负责刻碑的人叫郑天华,他家住在野马镇西环街,他家的门口有一根电线杆。”马万良想把马斤尽快打发走,他顾不了那么多,脱口就把郑天华家的地址说出来了。
        马斤不依不饶:“你要给我刻块碑,你要给我刻块碑。”
        马万良说:“好好好,你快点走,我叫人给你刻。”
        马斤说:“为了让你记得,我要打你一拳。”马斤的手其实只是一根骨头,啪的一声,这根骨头敲在马万良的胸口。
        马万良用力躲,就醒了。他的心头突突突地狂跳不已。想想这个奇怪的梦,他汗毛都竖起来了,身上汗津津的,像得了一场重感冒一样。
        只有冤死的鬼,才会这样折磨人。马万良想。
        这个冤死的马斤,到底是哪里的人都不晓得,他还想要块碑。呸!马万良朝床下吐了一口口残。
        野马镇把口水叫做口残,意思是嘴巴里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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