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火里的影子

发布: 2015-5-22 06:25 | 作者: 李约热



        爸!
        ――我姐在我爸的梦里叫了一声,我爸就醒了。我爸说我姐穿着新衣裳,手里拿着过年的鞭炮,刚刚吃完西瓜的嘴流着鲜红的汁,笑着叫道:爸。我爸说他妈的,她还笑,我都苦死了她还笑。
        我姐的骨灰被扔在云南已经两年。两年来,不断有催领我姐骨灰的信函寄到我家,那信函开始的时候看起来显得惊心动魄,后来来多了,就跟我家门口的树叶没什么两样,我爸连看都没看。每收到一封,他就说一句:我没有这个女儿。他甚至求邮递员老王,能不能帮忙把这样的信退回火葬场,说查无此人,叫他们不要再寄来了。老王不肯,说野马镇76号门牌就是你家,你怎么赖也赖不掉,即使你赖得掉野马镇76号这块门牌,但是你赖不掉赵三圈这个名字,只要我手中的信出现赵三圈这三个字,我就毫不犹豫地送来给你。我爸灰溜溜地,从此只要老王的单车铃声在我家门口响起,他就老老实实地出去拿信,之后冲着老王远去的背影说:我没有这个女儿。
        我爸跟我说起他昨晚的梦,然后就去烧火煮猪食,他拿起火葬场寄来的一封信,想拿来引火,但是他怎么点都点不燃那封信,火苗把那张纸烤得缩成一团,而且越缩越小,小得能够躲在我爸的指甲盖下面,我爸拇指和食指的指甲被烧掉了半块,他疼得将那团东西扔掉,之后就瘫在我家的火灶边,像一个突然中风的人。快去烧香。他说。我爸叫我去烧香,他说他还想见到我姐,还想听听这个野女对他说些什么。
        三年前那个下雪的夜晚我姐去搭车,把十几张饭票拉在家里,这些饭票被一根紫色的橡皮筋捆着,在昏暗的灯光下非常扎眼。我和我爸追了她三公里,才把饭票塞到她手里,当时我爸说,连饭票都不记得带,还想不想吃饭?我姐说,又没有多少,学校里还有,不影响吃饭的。说完这句话刚刚几天,她就杀人了。她杀人的事很多人都知道,先杀两个,然后又杀一个。都是她的同学。学生杀学生,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事了。我家门口成了记者的天下,长枪短炮,闪光灯闪得我们眼前发黑。记者们非要打听我姐从小都干了些什么?是不是个好孩子?他妈的,是不是好孩子跟杀人有什么关系?总之,那段时间我们家很乱,好像我们家是另一个杀人现场,那三个人在我家这里又死了一次似的。我们来不及替我姐难过,就被很多人摆布,搞得我们很麻木,他们想从我和我爸嘴里掏出关于我姐杀人的线索,我们没有说。我们有我姐的信,她跑的时候写信,说她为什么杀人,还说这个世上只有我和我爸对她好,我和我爸就是颜色里面的黑和白,她看了很踏实。她信里说的事我们不想说。电视还有报纸说的都不对,他们说是因为一次普通的口角我姐就杀人了。其实不是这样,死人的秘密我们得守住。当家里冷清下来的时候我和我爸都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我们想着我姐杀人的事,都恨她。她的学校在云南,云南简直就在天上,在那么远的地方杀人我们自然就管不了她啦,连看都没法去看她。有的人说她被枪打死,有的人说她被针扎死,总之,她变成了寄存在云南火葬场里的一斤多骨灰。当我们知道她死后,我哐当一声将我家的大门关紧,在我们野马镇,谁家里死了人,就要关一年的门,为什么要关门?是怕死去的人变成鬼,跑进家来捣乱我们的生活。我家就像一个废弃的庙宇,我们靠从山上引进家里的水,和门口不断出现的接济我们红薯和玉米,度过了难熬的一年。当我们打开家门,准备去收拾荒废了一年的田地时,老王的单车铃声就在我们耳边响起,这一响就没完没了――两年来,我们硬着头皮,对付老王那刺耳的单车铃声,而从他手里递过来的从火葬场发来的信件也不断地被我们当成引火的材料,一晃又是一年。这一年一年又一年,我们和已经变成鬼的我姐相安无事,逢年过节烧香的时候我在心里念叨让她离我们远一点,不要来打搅我们的生活。但是现在,我姐她终于耐不住寂寞,出现在我爸乱七八糟的梦里,大概是因为火葬场的信件打动不了我们,她才亲自出马。
        我爸咳嗽不止。他开始在家里哭。我姐死了三年他才哭,他的泪水,经过三年的旅行才涌出来,非常的黏稠。看他打抖的样子,我就知道我姐那已经变成鬼的身体还流有他的血。三年了,当杀人的事已经变得不重要的时候,我姐一下子又变得重要起来。三年前的噩耗,现在才将他击倒。我爸边哭边说,快去烧香,我看她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我养她养得好辛苦。于是我就抓一把香找个空旷的地方乱烧一气,烟雾像黑色的蝴蝶,拼命地煽动翅膀。这么浓的烟,我姐不可能看不见,即使她眼瞎了,她还有鼻子,我烧的香是镇上黄尚金的工厂生产的,他在香里加了敌敌畏,刺鼻得狠,不光能敬祖宗,还能熏蚊子。我用敬十个祖宗的香烧给我姐一个人,求她再跟我爸说些什么。我边烧边喊,姐啊,你回来吧,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以前我讨厌你,叫你走得越远越好,现在爸想你,你快点回来。喊了一下觉得这样不行,我又跑回家,将家门口的门神撕下来,将照妖镜也拿下来。我想,这样我姐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畅通无阻了。
        一连几天我都这样做,一边烧香一边计算我姐的归程,我相信她已经看见从我手中升起的黑烟,正遁着黑烟一路朝自己家飞过来。我在寅时点香,他们说这个时候风大,我姐回来得快。
        但是我姐没有回来。那天晚上她的出现,就像是跟我爸作一次彻底的告别,好像她准备要嫁到很远很远想回也回不来的地方一样。在盼望我姐重新出现的日子,我爸早早就上床,然后紧闭双眼,他神经衰弱,每天晚上都做乱七八糟的梦,他的梦就像是一个敞开大门的房子,什么人都可以进来,什么牲畜都可以进来――他(它)们经常在他梦里喊七喊八,他赶都没赶一下。他以为他那已经变成鬼的女儿也跟他(它)们一样,只要他愿意,她随时都听他的召唤,随时都会回来。
        但是她再也没有回来。两个月过去了,我爸不仅见不到我的姐姐,反而得了睡不着觉的病,每天晚上瞪着两只眼睛,看自己家的屋顶。我睡在他的身边,心疼得要命。我小的时候没有了妈,我是睡在我爸的怀里长大的。我是我爸的影子。我以为都三年了,所有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没想到事情才刚刚开始。
        我去找阿革叔,求他给我爸算一卦。可他手里的卦怎么都打不开,他就骂我姐,这个死野女,变成鬼了也不让人安生。我说你不要骂我姐,是我爸想她,盼他回来。阿革叔说想她就把她的尸骸赎回来,然后开个道场,想有什么用,她大概是在跟你们赌气呢,要不然我的卦不可能打不开。阿革叔怪我们。怪我们有什么用,谁叫她在云南杀人,云南简直就在天上,我们怎么去得了。我问阿革叔还有什么办法。阿革叔摇头,就当她在外面打长工,初一十五烧个香,要她保佑你们。
        回去以后我把阿革叔的话跟我爸说了,我爸说她怎么保佑我们,她那么惨,我们保佑她还差不多。我爸告诉我以后多给我姐烧纸。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烧纸了。于是三天两头,我就找个空旷的地方给我姐烧纸,每次我都说,姐,钱来啦,姐,新衣服来啦。那些火苗在我眼前卷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看得我有点发呆,有一天,在红红的火光里,我竟看见了我姐:
        她站在铺满白雪的的山坡上,看着山坡下的家。
        我的心怦怦直跳,使劲摔了摔头,就回到了从前。
        我曾经发誓不要把关于我姐的秘密说出来,她出事以后很多人都来问我,每问一次我就长一岁,每问一次我就长一岁――我姐的秘密使我像我爸一样苍老――我的脸上有我爸的表情,而心事也跟我爸一样。有时他们跟我爸说话,回答他们的却是我,有时他们跟我说话,我还没来得及说,我爸在一旁就答开了腔。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我姐出事以后,我和我爸都变了,一有什么人说话,我们就觉得大祸临头,总想第一个站出来挡一挡。三年来,很多人都想知道她的秘密。记得她被抓后不久,一个医生来到我家,他想了解我姐平时的表现,开始我们不想搭理他,后来他着急了,就实打实地说,他怀疑我姐得了精神病,她说从照片上看,我姐的神情以及面部的轮廓都具备精神病的特征。我们几乎跳了起来,不同意他说的,他说你们不要激动,还说如果我姐真的是精神病,那她就有可能轻判。我们宁可她被重判,也不希望她有精神病。一个人得了精神病,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再说了,她肯定不会是精神病。这个医生在胡说,我们没有赶他,只是转过脸去,再也没有瞟他一眼。现在,我想把我姐为什么杀人的秘密说出来,我不想跟其他人说,我只在自己的心里过一遍,所以,你们看到的这些,都是我的自言自语。
        在火光里,我姐站在山坡上看山坡下的家。那是她七岁的时候。七岁的时候我姐盼望下雪,当野马镇的第一场凉风刮起来的时候,她就去翻我家那本厚厚的日历,将日历上的季节读出声来,之后就问我爸,去年的雪什么时候开始下?雪终于下了,一场接一场,我姐一次次跑上山顶,看远处的野马河,看近处的家――我家已被白雪覆盖。我和我爸站在门口,看我姐在山上变成黑点,我们感到奇怪,她怎么就喜欢上了雪呢?我朝她喊:姐,姐,你又不是没见过下雪,为什么这么癫?她没有回答。我爸说,小小年纪,就有心事了。我们就由她。后来,山上的雪都化了,我姐还不停地往山上跑。我说姐,雪都化了,你还这样,是不是有病。我姐的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说弟弟,你看看我的眼睛,跟其他的人有什么不一样?我看了看,看不出什么,我说,姐,你的眼睛怎么了?我姐哭着说,你说雪化了,可野马镇怎么还是白的啊,怎么下雪不下雪,野马镇都是白的呢?我使劲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被泪水泡得亮晶晶的,这样的眼睛怎么会看什么东西都是白的呢?我突然明白,她之所以在下雪的时候不停地上山,是为了证明她的眼睛在下雪和不下雪的时候看到的颜色是不是都一样,现在答案出来了:她只看见白,还有黑。她说,野马河的河水是黑的。其实是青的。我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爸,我爸拍了拍手,粘在他手中的猪菜纷纷滑落。他走到我姐跟前,轻轻挤干我姐的眼泪,没说什么就牵着她走出家门。我跟在他们身后,他们走多块我就走多块。我爸在前面指指点点,问我姐,这是什么颜色?我姐每回答一次,他就摇一次头。这时候青草刚刚发芽,地上有颜色的东西不多,我跑到他们身边,说,爸,带她去看标语,镇上有好多不同颜色的标语呢。我爸觉得这个主意好,就牵着我姐朝镇政府走去。这一天,我爸赵三圈像老师一样,先后指着野马镇的十二张标语,对着我姐赵青说,这是什么颜色?而我姐的答案始终只有两个:白的和黑的。我爸很生气,他的声音慢慢升高,那些围观的人都替我姐担心,怕我爸会打我姐,他们悄悄地提示到:赵青,这张是蓝的。但是我姐没有听他们的,她只相信她的眼睛,她说:不,是黑的。这样反复几次,我爸就蔫了,他蹲在标语之下,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爸说,怪不得带她去买衣服她从来不挑选,原来她看不懂。确实是这样,每次去买衣服,我爸问她,买那一件?她从来都没有主意,随便我爸选,好看的贵,不好看的便宜,每次我爸都选最便宜的给她,也不见她闹,她穿难看的衣服已经穿了好久了。在十二条各种颜色的标语下面,他们安慰我爸,说,只要不瞎,看不清颜色不要紧的。我姐怕我爸生气,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说,爸,只要不瞎,看不懂颜色不要紧的。后来上美术课,老师要求每个学生都要有蜡笔,我姐跟我爸要钱去买,我爸不给,说,你涂什么颜色,你涂不涂都一样。所以我姐小时候的画,从来都没有涂上颜色。好在美术课一周只有一次,所以有没有蜡笔对我姐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她没有跟我爸闹,画画的时候,她用铅笔涂,需要颜色浅一点她就轻轻地涂,需要颜色浓一点她就重重地涂。然后拿来给我们看,她的画,就像她身上的衣服一样难看。好在这里是野马镇,画得难看一点没有什么关系,衣服穿得难看一点也没有什么关系。后来阿革叔给我姐算了一卦,他说,虽然我姐的眼睛少了一层膜,但是她的脑子肯定多了一根筋,这多出的一根筋,说不定会成为你们家的福气。你们就等着享福吧。

21/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黄晓客   post at 2015-5-27 23:58:14
这不是小说,是生活。戏谑的口吻,抑动的暗流终究隐藏不住。所见之事,所思何人。呜呼,不复矣!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5-26 14:42:59
太精彩了

查看全部评论……(共2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