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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的归乡

发布: 2015-7-30 15:03 | 作者: 七夜



        我的父亲曾跟我说起,我们的祖先为了避阉党之乱,逃到台州的大雁山,从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知过去了几代人。一日,我们去赴喜宴,在深山的小村,翻看钱氏宗谱,这是我母亲的一支,他们深信延续的是钱武肃王的血脉,可不论我多么关心自己的来向,这些最终都划归传说。等我们一家移民下山,与海比邻,我的童年几乎都在潮声与风声里走样变形,小学时读书的平房早已拆除,旧港也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即便灌溉的水渠和水塔也弃之不用,如今荒废在田边,成了昆虫和飞禽走兽的居所。我的回忆成了一面水墙,不断地流过那些失踪的人和事,最终我将成为一个漂泊的人。
        许多年以后,我在另一座以火腿闻名的城市,不断地变更住址,我很少跟家里通话,我和我的父亲鲜少谈论眼下的生活到底怎样,我也很少听我的母亲抱怨他们的日子比针尖还要刺人,我总让他们把自己交给菩萨,这是最好的办法,就跟我把自己交给诗歌一样,沉迷是活下去的良方。不要期望任何一个人能够理解你,这是我所理解的第一条定律,它丝毫不爽地运行在生活的各个层面,互相交流只让我更觉虚无,那些彩色的言语的丝线,织出的只是够我们一个人睡的蛹。我按部就班地生活,跟任何一个靠近我的妥协,你看,就这么办吧,我的时间可以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方糖,调剂这杯苦涩的咖啡,诗歌就像一根汤匙,我试着将这苦涩和甜蜜搅拌均匀,当然均匀是少见的。
        我怀疑,我写的和我说的一样多,它们几乎是并行不悖的。有时,我觉得敲打键盘的动作,让我更像个鼓手,我听着那些摩斯密码一样的声响,寻找神秘的节奏,在这种节奏里,词语和士兵一样能够走出阵型,让人惊奇;和我儿时玩弄的拼板一样,每一小块的板要是回到预定的位置,就能呈现一张人脸,或者一只动物,我要成就的也是拼出词语中的“象”,它总能够勾引一些人缓慢地玩转自己手上的拼板,让一首诗诞生。当然,我也试着读自己的诗,“看的自己”往往并不明白“写的自己”。我担心这就是“请原谅我的不清晰,这是我的职业病”,我比影子更隐晦难明,因为我是明白的。
        如何能够保持自己的朴实呢,这是我努力想做,但总是溜走的一件工作。我曾这样写到(我以为这比任何一条我所涉足的小河都浅,但很费解):
        就我而言,诗歌是两种元素的相斥或者相融,一种是阴沉,一种是热烈。在我最好的创作状态下,我的诗就跟冰激凌蛋糕一样,里面裹着榴莲和芒果,上面点缀着草莓,它是可口的,我知道,读到这些诗的人,也知道从中可以说点什么。但他们缄口不言的时候居多,说只会暴露一种言词的空洞,足够把他们自个儿吸干净。
        一个诗人谈论自己的诗有多困难,这就跟一个旱鸭子潜水一样,他对水的恐惧使他看不到自己是打水里来的。我避免谈论自己,乃至自己的诗,这让我想到不久以前的自我审查报告,那些闪烁的念头很美好,我没有捕捉的意愿,当它们团聚在一首完成的诗里,我也没有释放的意愿。毕竟我能够谈论的轨迹,并非其他人目击的轨迹。
        何况我是一个诗歌的结巴,我的嘴上总停留着“可是……”,促使我创作的那点动力,大概就是现实的压力。你看,是现实这只水泵拼命地把那些词语泵出我的下意识,成为一首明显的诗,它的瓦数也许低,但肯定有它自己的光亮。因为,我创作的时候,给萤火虫和探照灯都留有余地,它们能够借重的只有自己的光,而不是我这个冒牌的造物主,我时不时地感觉到自己的拙劣,因为我置身的世界几乎是仿真的。
        要么就是这样,成为一个隐匿的人,我在诗歌这块地里挖掘的马铃薯,比别人挖得深,却比别人小。当他们扭头看向自己的家园的时候,我只是小心翼翼地远走,好像一只酒精中毒的麻雀,飞得跟鹰隼一样热烈,一头扎进那面镜子,因为镜中无限延展的故乡才是我的渴望。我的父亲不知道我做些什么,我的母亲习惯相信我。我按照他们日常谙熟的套路,成家立业,并且保持一定的速率,谎话是粮食,我对真相并不关心,尤其是真相过于密集的时候,我的谎话能够保护我。但请忽略我的谎话。
        忽略有时就是诗歌的本质,我总觉得,每一首诗在它诞生以后,总有一定的偏差,毕竟地球也倾斜着,而诗歌内部的引力,自然导致意义的歧出。但我时常忽略自己的歧义,只说这首诗比任何时候都单纯,它诉诸我的直觉,我很少思考究竟应该怎样去写一首诗,我不是一个语言的建筑师,我更像一个播种者,背着词语的口袋,但口袋底下有个小孔,一路漏到歇脚的地方,我就能够收获一首诗。你看,我十余年写过的诗,加起来就是一座沙漠,毕竟它们没有旺盛的生命力,总要回到尘土中去。还会有人在意一个诗人究竟是怎么写的么?不,在意也改变不了我自己根本没有写法。
        这并不可怕,理论产生不了诗,阐释也解决不了创作。我每天写点,或者隔两天写点,或者看到一个召集令,写点命题的诗,或者接到一个单子,替别人捉刀写诗,这些都不妨碍我成为一个诗人。束缚我的没有那么多,除了睡眠。可是我也怀念当年跟一个叫水鬼的朋友终日坐在电脑前尝试自动写作的日子,那是极端的超现实,词语的洪流能够淹没任何一个操作键盘的水手,并且把他变作“水鬼”,再也没有可以上岸的码头。后来我没有再做,只是我厌倦了不断地洄游。可是我总会做点什么,比如在酒吧里为每个漂亮朋友写点,真想做一个跳上酒桌的叶赛宁,为她们念点“我记得,亲爱的,记得你那柔发的闪光;命运使我离开了你,我的心沉重而悲伤”,当然我更愿意一个人坐在那里喝几杯酒,为自己的灵感渐行渐远而高兴,我不需要再吐出那些营养液。
        因为“你的孤独是所有人的孤独,总有一个时候,他们听懂了你的一只手举在空中响起的鸟鸣声和火车过去一样清楚。当然大部分的时候,你独自听着自己的忙音,期待远方的一声‘喂’或者‘你好’,哪怕许久前自己的一个回音”,我引用的是我写鲍勃•迪伦的一首,总是那么滚下去,石头才不长苔。可我也不介意做一颗青绿的石头,落在水池里,游鱼经常来蹭蹭它们的背,诗歌不就是为了让我能够蹭蹭这个世界的背。我写诗,应该就能够不断地扩大我的迷津。我是迷失在自己的里面,而不是外面。这让我想起河的第三条岸,那个父亲比水流更沉默,船的声响掩饰了他的声响,他没有任何回应,没有任何想要告诉他的家人、乡人以及世界的话,他只是在那艘船上来去,等儿子给他带来吃的,最后把船交给他。故乡是遥远的,而我们往哪边走都这么缓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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