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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说还休的暗恋故事

发布: 2015-8-13 16:09 | 作者: 孟虹



        微信群里那个总能突发奇想的朋友今天又突发奇想,要大家说一段“暗恋故事”。这种故事轮到我说,实在不怎么好听。
        我暗恋得很早,十二岁。对象是中学时的语文老师一一C老师。其实,他不是我班的老师,是高中部的,那时我刚上初中。
        我的中学在云南省建水县——西南边陲不小的一个县城,是明清时临安府的所在地,颇有历史文化底蕴呢。文献记载:该县元代始建庙学;明朝建临安府学、州儒学; 清代建崇正、焕文、崇文、曲江四书院。 明代有文武进士53人,文武举人346人。清代有文武进士48人,文武举人767人。得“临半榜”之誉,即云南科考中榜者内,临安府占半数,堪称云南之冠,在全国亦不多见。加之中国第二大孔庙就在此地,故又有“滇南邹鲁”之称。
        很自豪,我的中学一一建水第一中学就在这孔庙之内,是当时云南省的一所重点中学。
        这所中学文革前高考绩就很棒,除渊源承袭,地杰人灵外,还得力于一群来自北京、上海、云南省城及其他大城市的落难书生,一群被“流放发配”到边疆接受改造的右派、右倾分子,或地主、富农、资本家、反革命、坏分子们的家眷妻妾、徒子徒孙。其中名牌大学高材生、新华社记者、某某科研机构的研究员等等,名目繁多。他们人人为父辈“还债”,为洗清自己而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地奉献着,用个人的落魄苦难成就了建水一中当年的辉煌。
        我上中学的头天晚上,严厉的母亲很严厉地和我谈了一次话,要点是不可与中学里的老师多裹搅,尤其男老师——既关乎政治立场,也关乎男女关系。当时听得好不耐烦,在心里骂着母亲的可笑。进了学校才知道母亲并不可笑——我很神速很没立场地就“粉丝”上了那位C姓老师。
        C 老师很年轻,比当时的高中生大不了多少,大学一毕业就来了建水一中。据说出身不好,又有右倾表现,是“控制使用”的那类人。我才不在乎这些,只在乎他的 “很好看”——那时的人还不会说“帅”、“酷”这类的词,“好看”就是对人外在形象的最佳感觉最高赞誉。C老师好看得像电影《家》里面的三少爷——实话实说,母亲不会让我看《家》这样的电影,我是从电影海报上看到三少爷的。
        再实话实说,注意到并至今还记得三少爷这个人物,不是因为三少爷本身,而是因为总惦想着C老师而注意到并记住了三少爷。
        C 老师是学校以至县城里人们瞩目的焦点,很招非议:脸孔怎么可以长得这么周正?头发怎么可以向前奔着?衣裤怎么可以这么挺括?走路怎么可以目不斜视?与人往来怎么可以不点头不哈腰?在这个改造他们的小县城里,怎么可以表现得怎么趾高气扬?…… 他是谁呀?他算老几呀?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边陲之地的?流放发配呢!真该给他脸上刺字!人们编派出很多他的故事,却没有人确定这些故事的真假。但无论真假好坏,只要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说与他有关的事,我立马就能竖起耳朵。
        每每见到C老师,我都手足无措。那时我在学校体操队,练习场就在C老师的宿舍旁。训练时总巴望着他能从旁走过;设计着他从旁走过时我将做怎样一些优美而高难的动作,让他注目,停步,惊叹,赞美。可他总不在正确的时间走过这条正确的路,败兴!终于终于,有一天,我在平衡木上练侧手翻时,他从旁路过了,居然!我 一个激凌,从平衡木上摔了下来,四仰八叉。好没出息!
        感谢我班的语文老师,有一天让我去找C老师取什么东西,大喜过望啊!我颠儿颠儿地跑了去,却在与C老师面对面时结巴了,几句简单的传话被我说得语无伦次。C 老师温和地笑看着我,替我重新组织了语句:“你的老师是不是说……?”我不得要领地使劲点头:“是!是!”然后完成了任务——这么快!好想再赖一会儿啊,却没由头。在百般不想离去却必须离去的背后,听到C老师说了一句:“这小孩儿,真有意思!”一句话让我美了好多天。也是那次,在门边儿外瞥见了他雅致清新的小宿舍。
        一天,上学迟到。我没有急急赶往自己的班级,却绕道从C老师的教室门前走过,悄悄张望讲台上的他,看他听他神采飞扬的讲解,遗憾着自己不是他的学生。也就是 那时起,决意学好语文,希望着高中能成为他的学生——好学生。当听说学校要来一次作文比赛,C老师也是评委时,决意用心去写一篇作文,希望他能读到;希望他能问这篇文章的作者是谁;希望能获奖;希望颁奖的老师会是他!
        那年,学校的老师们排演了当时全国很风行的话剧《年青一代》,他扮演男二号林育生。林育生是个不愿去艰苦的边疆工作而伪造生病证明,被教育后幡然悔悟的革命后代。C老师把这个出身与他有天壤之别的角色演得那个好啊——实在形容不了!总之,对我这个长在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的初中生而言,是倾倒性的震撼,尤其他声泪俱下痛读烈士父亲遗书那段戏,俨然他就是那剧中人——根红苗正的革命后代,怎么也想不出他是个出身不好还右倾的家伙。我后来的理解是:他在用剧中人的台词、行为,在用自己的的表演、呼号和泪水表明着一种心声一种忠诚一种誓言:我和所有革命人民一样,我不反党,不反政府,不反社会主义。
        但,没用。不久,文革爆发。不久,他及一干地、富、反、坏、右来路的老师们全部被抓,被关,被批斗。不久,他跳楼自杀!没死,却永远地站不起来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已经进了一家歌舞团。好多天,都拒绝相信这个事实,写信多方求证,希望是讹传。但,不幸是真!
        后来,我去了四川,没了C老师的任何信息,却常在梦里见到他:还是走路时的目不斜视;还是讲台上的神采飞扬;还是舞台上的铿锵誓言……突然间却又躺在了白色被褥的病榻上;坐进了轮椅中;拄起了双拐杖……所有情境都清晰得可怕!
        多年以后,我又辗转回了云南,四处打探C老师的下落。终于有一天,我在昆明街头遇到了从前和他要好的D老师,D老师告诉我C老师就在昆明。我请求他带我去。
        D老师沉吟了半晌后问:“你确定要去吗?”我说是的,很坚定。D说,C老师已不是当年的C老师了。我说我知道而且想象得出——梦里见过很多次。于是,D老师带着我,去了C老师的住所。
        住所,我眼见到的C老师的住所!那是我描述不了也不愿描述的住所,我只能拼命地去回想多年前他在建水孔庙那间雅致清新还散溢着书香的小小宿舍。几度让我梦中惊悸的“白色被褥的病榻、轮椅、双拐”,居然只是臆想中的奢侈品。
        C老师,那刻在我心里多年不变而刹那间就面目全非的脸庞、神态和身躯,已经让我无法平心静气地去正视,只能拼命去想电影里的三少爷和话剧中的林育生。我不敢相信这两个生动鲜活的角色与眼前肮脏被窝筒里的干瘪躯体有着什么联系。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在心里叫喊,抗拒着眼前的事实。这时,我才明白D老师为何再三地问我是否一定要来,我才知道什么样的想象力都无法想象出眼前的画面!
        很多准备好的安慰话语一概没说,全都多余。D老师问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学生时,他说记得:“建水一中当年的文艺骨干,去了歌舞团的。”他努力笑了笑,又说: 
        “你看来越发好了,过得不错吧?”一句问,让我心惊肉跳,可不是?在那个很多人不幸的年代里我幸运着——当和C老师一样的老师们被抓捕、监禁、批斗、死伤 时,当同学们在山上乡下蹉跎岁月时,我在光荣伟大的解放军行列里意气风发着,在舞台的灯光掌声中光鲜亮丽着。我不敢回答他的问,赶快把话题扯转到“今天天 气……”等无关任何人痛痒的琐碎中。
        …… 
        突然好想告诉他:“C老师,我曾经喜欢过你。”但是我打住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曾经……过”的句式意味着什么——提醒他的过去?用他的过去来比照他的现在?意味着我喜欢的只是过去的C老师,而不可能是现在的C老师?面对已经萎缩,永远不再直立的身躯和已经风干的面容,去说“曾经……过”,是好心的安慰还是残忍的刺激? 我甚至为自己穿戴打扮得比较齐整而感罪过!
        告别了,我和D老师都只说“我们回去了”,不说“保重”“好好休息”。而C老师,也没有对我们说“再见”,只是点点头,摆摆手,很轻微地。
        ……      
        两年后,C老师走了。不到四十,终于熬不动了。带着不复存在的风华,带着无力施展的学识,带着无人关切的孤苦,带着无望生命的厌倦,走了。没带走的,只是被一个小小女生铭心暗恋过的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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