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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精

发布: 2015-8-27 18:59 | 作者: 王小木



        一,
        
        阿好像一只生蚝一样回了家。她把扫把放在院子里,扒掉了外罩,摘了帽子和面罩(她们这帮扫地的婆娘都这样装扮,怕晒黑了脸蛋,可她们的脸蛋还是跟煤炭一样)。生蚝的外壳被扔掉了,只剩下黑不遛蚯夹着粉不拉叽的一团肉。阿好说,你得去找七叔公,跟阿迎一样去卖香精。阿迎哪儿比得上你,可人家就跟着七叔公发了财。
        阿好把这话说了七百九十九遍了,每一遍都生了效,每一遍都没有效果。阿好曾批评说,晚上想了千条路,白天依然卖豆腐。
        老婆阿好又说,阿迎的老婆又回来了,开着大奔,还送了我这个。
        他没有工作。本来是有工作的。读了大学后,找了一家职业技术学校(私立学校)教书,后来,职业技术学校办垮掉了,他也就失业了。他想去找七叔公,但他不肯轻易认输。七叔公跟所有他认识的人们指明了一条路,而他却想自己去走路。他开过电器门市部,做过直销,开过摄影楼,还跟人合伙开过洗脚城。这些行当做下来的成果就是:家里的存款都变成了空气,不知不觉跑掉了。于是,他不得常常面对阿好的苦脸和无处不在的指责。
        阿好把手里的首饰盒拿给他看,他不看。他还把阿好的手推开了,首饰盒便滚到地上,一只渡铂金的戒指蹦蹦跳跳地跑了很远。阿好肯定生了气。他只好向外走去。
        他没有回去吃中饭,溜达了很久,才去找七叔公。他用了八九年的时间爬了一圈,又爬了回来。他觉得自己像只海龟。
        七叔公坐在木棉树下的摇椅上喝茶。雪獒关在笼子里,见了他,站起了来,走了两圈,用老谋深算的眼光盯着。不锈钢的笼子在阳光下有点刺眼睛,雪獒身上的毛更是刺眼睛。从海面上吹来的空气很干净,每一口都想吞进去,舍不得吐出来。木棉花开得如痴如醉,有的太醉了,就掉了下来,地上就有了一团团猩红的血。这样的时节最适合讲故事了,七叔公就开始跟他讲故事。七叔公讲,二十几年前,他在公海上认识了香港的渔民阿才,阿才给了他几瓶外国烟用香精,让他拿到内地烟厂去卖。那时节,生意真的好做,因为全国的烟厂对国外的香精还不认识,把这些东西当成了宝贝。当时,国家政策也好,于是,七叔公就发财了,后来成立了集团公司,还建立了专门的研发中心,再也不做海货生意了。整个村子都散了那种特定的烟草香味,随着海风四处飘散,整个村子也跟着发了,那些没读过的跟七叔公推销香精的小崽崽们也发财了。七叔公带出来一批又一批的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七叔公公司里的佣金非常高,基本是利润的百分之七十五,七叔乐意把赚的钱一多半都分给跟着他跑的人。
        做生意嘛,就得大家有,你才有。七叔公如是说。
        七叔公是成功者人士,过亿的资产,把公司搬到了广州去了,自己却住在山青水秀的家乡,公司交给了儿子媳妇去管,自己当董事长,标准的太上皇。所以,七叔公有讲故事的资本。七叔公的故事讲了大约两个小时,他的肚子开始饿了起来,身上也开始痒起来,像凭空飞来了一只虱子。他想,七叔公是不是老糊涂了? 
        七叔公边喝茶边抽烟,喉咙里咝咝呀呀地响。七叔公抽得是水烟,烟丝是公司里的博士们专家们专门配制的,里面添加了一些中药成份,烟气质达到最佳,而焦油量和苯系物含量等等有害成份都降到了最低,尽管这样,七叔公的哮喘还是愈来愈严重。
        七叔公咝咝呀呀地说,好了,仁崽,你今天来找我,说明你脑子转过弯来了。人不能老这样混着,靠老婆来养活。
        他感到某种屈辱。又一朵木棉花飘然落下,钻进了笼子里,被雪獒吃着玩。
        七叔公又说,你早应该走这条路了。你的条件是最好的,人长得好,又有文化,你看,阿迎不就发起来了?做我们这行的,只要付出真心实意,就会有收获。你看,那只雪獒就是明阳卷烟厂的程主任送的。有人送给了他,他又给了我。这是纯种藏獒,很贵的。
        雪獒已经在笼子里睡着了,憨态可掬而又老谋深算,即使睡着了,也让人不敢小觑。
        他嗫嚅道,我知道,很贵!
        他送给了我,而我却给了三倍以上的钱。宁让人负我,不要我负人。我们就是靠舍得吃饭。你要好好悟这两个字,只有舍出去,才能得回来。现在,明阳卷烟厂就是个缺口,公司暂时没有人去跑。你去跑,这就是个机会,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你就会站起来。明天,你们就到广州公司办手续。
        晚上,阿好很兴奋,她把腿压在他的肚子上。前面的房子租给了两家打工妹打工崽,他们的电视声音还很大。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曾经也靓丽过,她还跟自己生了个儿子(儿子被父母接走了),这只生蚝只有自己去吃了,别人是不会来吃的。他把阿好压在身子低下。开始很兴奋,后来就迷茫了(不是身子的迷茫,而是脑子里的迷茫),在迷茫中他感到害怕,于是,他软了下来。他感到更沉重了,他怀疑自己在改变,躯体在慢慢地变老(他还不到变老的年龄,但他却怀疑自己在变老)。
        等他们安静下来(实际上他们并没有闹出来什么响动来),出租屋的电视声音也关了。没过多久,另一种声音却传了进来,是从窗口里传进来的。这些人都是背井离乡的人,钱挣不了几个,但他们却把事情干得很投入,有声有色。阿好为什么不跟这些打工妹比比?这样,她就会幸福的多。如果跟阿迎的老婆比,她肯定会感到不幸。他想跟阿好聊聊这个,随即,他又停止了聊的想法。因为他有时候也喜欢去比较,跟人家比,情不自禁地,不由控制地去比较,去不服气,去懊恼,他不能只准自己放火,而不准阿好点灯。
        他不准备说这个,但总要说点什么。于是,他说,他们的床要修修了。这不是床的问题。哦,我知道。你知道什么?我不知道。你自己也可以弄出来。这并不是一个人的事。
        他们常常争执。
        第二天一早,七叔公就在屋外大声地咳嗽,然后叫,仁崽呀,我们要早点走咧。
        阿好披头散地在往行李里塞毛衣,还塞了一点钱。阿好说,快去快去,免得七叔公等。
        他就拎着包往外走。地在冒着水珠,有点滑,气压太低了,空气很沉闷。阿好说,肚子饿了,就买东西吃吃。他没有听清,当然也没有作答。他看见七叔公的别克已经停在路边,门是开的。七叔公站在花圃边解小手。解了半边没解出来,只是滴了几点出来,还溅到了裤子和手上。七叔公甩了甩手,把裤子扣好。七叔公说,仁崽,叔公老了,要钱都没得用了。你们要趁着年青,好好赚钱,好好享受。
        他本想说七叔公你并不老,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七叔公确实是老了,天天吃人参燕窝,还是没有把皮肤吃上去,他的皮肤还是像榕树根一样地往下垂。他的心情有点灰暗。他幻想有一天,如果赚到了足够多的钱,最好跟阿迎差不多,他就会办一个养老院收容所之类的福利企业,让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和没有父母的孩子都有一个家。等像七叔公一样的老的时候,他绝不会像七叔公这般可怜。他可以当一个人人需要的教父。他读过马里奥.普佐的《教父》,他还看过马龙.白兰度演的教父,他对教父性格非常崇拜。
        司机把车开得很快,两个小时就到了广州。
        上午,他就把所有的手续办好,借的五十万(这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一个新客户必须要用五十万来开发)也打到了帐上,下午,他就坐上了到明阳的火车。七叔公还用别克送他到了火车站,拍着他的肩膀说,仁崽,好好干!你记住七叔公的一句:做生意,也就是在做感情。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冲着七叔公这份苦心,他也要成功!
        火车站的人还是很多,多得让他浑身冒汗。这么多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想上卫生间,可包放在哪儿?墙的四周都挂着全屏电视,电视上反复播放着包被人拎走的滑稽剧。许多人在无聊地看着,然后发笑。他感到很孤独。孤独让他伤感。他要把伤感藏起来,伤感是没有出息的表现。他没有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是的,什么事都有个开始,好的有,坏的也有,伤感也有。
        
        二,
        
        他到了明阳卷烟厂找到程主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晚上。七叔公给的电话号码已经失效,于是,他只好千方百计地打听程主任的住址。由此,他遭到了许多白眼和颇怀敌意感叹词或者是助词,但他没往心里去,他暗暗地嘲笑自己,他笑自己变成了一个间谍,鬼鬼崇崇机智敏捷。这样一笑,自尊心的受损程度就会大大减轻。
        程主任也不再是技术中心的主任,而是退了休的普通职工,可程主任事前并没有讲清楚。程主任长得高高大大(北方人都这样高大,尽管明阳不是北方,但广东人认为过了韶光的所有地方都是北方),白白净净,头发乌黑(可能是焗了黑油的)。程主任看起来很健康,但眼睛却躲躲闪闪。他报了七叔公的名字后,程主任便很热情地把他请进了客厅,客厅很豪华,也很宽敞。客厅的正中还挂着两幅画,一幅是郑板桥的竹(可能是赝品),另外一幅是一个少女头像,程主任解释说这是现代大画家丁一先生现场跟他作的画。程主任问他知不知道丁一先生,他摇了摇头。他的脸一阵阵发烧。他在大学是学中文的,对现代文学绘画方面,却是个盲区。
        知道程主任不再是主任的时候,他已经把礼物拿了出来。这是他上火车之前在外汇商店里买的劳力士,化了一万七千多(还是中挡偏低,打了七拆)。程主任万般推辞,他执意要送,美其名曰七叔公的意思,请程主任千万给个面子。几个回合下来,程主任只好收下了,放在红木茶几上。他说您明天上班的时候我再去找您。程主任低垂眼帘(眼帘颤动的比较快),用中指头敲了一会沙发,才说他已经退休了。
        他有了很明显的短暂的失望(他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表情)。程主任很快就打着哈哈,说,没关系,现在管事的主任是我的徒弟,我跟他打个招呼,他会买帐的。
        程主任的徒弟杨成看样子并不太买帐。
        杨成四十多岁年龄,长得很白,五官端正,满口黄牙。
        在杨成的办公室里。杨成板着脸看了看他双手递过去的资料,说,这个公司我听说过。
        他说,我们想重新跟您们建立业务关系。
        杨成说,很难!
        他赶紧掏出烟来,杨成用手拦住了。杨成说,我很忙,要出去。
        他只好说,那您忙。
        杨成就出去了,他也跟着出去了,他看到杨成把门也锁上了。
        晚上,他走到了江边。春天到了,江边有很多人,都是男人和女人,他们讲着他听不明白的话,卿卿我我。江风吹久了有点冷,可他还不想回去,他找个石头坐了下来,想找点事做,于是,他掏出手机跟阿迎打电话,阿迎是成功的范例。他问阿迎他该怎么办。阿迎说,在那儿稳住。跟他们先接触,先交朋友。你在那儿呆上两年,生意就会做起来。这是我的经验。两年?是的,起码要两年。我就是呆了两年才做成的。要有功夫深,铁棒磨成针。何况人呢?
        跟阿迎聊了一会,他就回去了。阿迎是他穿开衩裤的朋友,一起读书一起长大。只是阿迎没有上大学,早早地跟着七叔公跑生意。回到宾馆,他全身冰凉冰凉的。他想起应该跟退休的程主任打了个电话,他把今天的情形讲了一遍。程主任跟他聊了些生活问题,然后安慰他,说,杨成心里会有数,你要不停地找他。
        第二天,他再去找杨成的时候,被办公室的人告之,杨成出差去了,最起码要半个月。
        他想,在这半个月中,他不能只是等待。
        他打听到了杨成的家。他觉得应该到他家里去拜访一下,先跟他家里人联络一下感情。他准备了一天的礼品,可还是没找到合适的。这种礼品即要拿得出手,又要不太打眼,太打眼了人家肯定不会收。这叫他真是很为难。最后,他决定跟孩子封个红包,他一定有孩子。他取了一万块钱装在红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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