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虫虫飞

发布: 2015-8-27 19:10 | 作者: 王小木



        麦伢子说,妈妈,我的腿好软,走不动啦!
        她说,我的腿也软。
        麦伢子说,我的腿比妈妈的软。
        好啦好啦,你这个小婆子!背到松林里就下来,好啵?
        好的,大婆子!
        蹲下身,麦伢子趴到背上,紧紧地扣住脖子,站起身。不准这样讲妈妈!
        妈妈能讲,麦伢子也能讲。
        把手松开点,妈都喘不过气来了。
        一群麻雀倏地飞过来了,然后又倏地飞走了,只剩下两只,歇在路边上。其中一只,嘴巴、尾巴都还是白绒绒的,小小弱弱的。另一只尾巴黑黑的,尖尖的嘴巴粗壮有力,衔了什么好东西,正往小的嘴巴里喂。它们的嘴对着嘴,竟然还能嚷嚷。老的在喳喳唬唬硬是要喂,小的在叽叽咕咕不想吃。
        麦伢子叫,麻雀雀——!
        嘘——小点声。她轻轻把麦芽子放在松针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用袖子揩额头的汗珠。
        麻雀雀-麻雀雀——。麦伢子径直跑到麻雀跟前,用手去捞,两只麻雀一下子飞走了。她骂道,你这个小婆子!才刚说腿软走不动了,一放下来就像小兔子。等会儿,你自己要走到尕尕家,妈再没力气背你呐。
        不嘛,我就要你背。她又跑过来,挤着她,躺在松针上,冲着天空,打了两个喷嚏。松树把天空分解得零零碎碎的。
        昨晚又打了被子吧?再不听话,就把给野人当姑娘!
        我不跟野人。你不要我了,我就去找爸爸。
        你去找啊,看他要不要你。
        妈,是不是你要割掉爸爸的雀雀,爸爸才跑掉了?
        小婆子,胡说什嘛?
        吵架的丑话她都记住了,这丫头!她变了脸色,吼一声,举起巴掌,麦伢子便跑开了,蹼蹼的脚步声往山坡的另一边去了。这片小松林是通往镇子的必经之路。林子左边一百多米就是公路,驴欢马叫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偶尔有脚踏车和小轿车匆匆驶过,好像有人拿着炮杖炸他们似的。林子的右边是一片坟地。坟地早先是没有的,是最近几年才有的,离村子不远的磨盘山的林子都满了,只好往村子里延续。这个坟地里埋得的都是村子里的老辈子,德炎伯伯,和尚爷爷,望珍大妈……还有,还有自己的父亲。父亲在矿上出事后,就在当地火化了,她和哥哥黄海抱回来的只是一堆骨灰。一想到父亲,她就爬了起来,往林子的右边走去。找到父亲的坟头,揪了一把野草,把碑上的灰擦了擦,把周围的野蒿子也揪光了,汗不知不觉中又流了下来,还滴进了眼睛里,眼睛蜇得生疼。她赶紧才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靠着一颗大松树,闭上了眼,揉搓了一会儿。眼睛不再疼了,脑子里却尽晃悠着父亲的样子,他变得好年青,比留在她脑子的样子年青多了。他和他的小伙伴们在抢球。那是篮球。父亲运球运得快极了,像旋窝风一样快。有个看不清面相的人想拦住他,结果被他超了过去,嗖地球飞过去了。她想欢呼一下,叫爸!爸!爸!父亲不理他,如同陌路人。父亲依然在跑……。她去追赶父亲。可她怎么也迈不开自己的腿。她挣扎着,手脚被人捆住了,她喊,喉咙是哑的,她拼出全身的力气挣扎……。
        有那么一瞬间,一缕阳光坠到脸上,脸皮热了,猛一激凌,坐起身,一迭声叫道:麦伢子,乖乖!快回来,我们要走了!尕尕会望我们的。
        麦伢子在不远处答应了一声,没有过来。她绕过纹场,走到另一边的菜花地里。麦伢子在田埂上跑着,手里拿着几根柞刺枝,追一只白色的大蝴蝶。漫无边际的菜花,像海洋;嗡嗡嗡的花香,想吃人。麦伢子的身上、头上,都是花瓣。麦伢子后面还跟着一个男人,是村里的杨凌。杨凌是杨宝的远房弟兄,是从小到大的同学,一直在南方打工,很少回家,只是这次过完年就没出去。杨凌见她过来,站住了,笑一笑,说,芝芝,我见你在林子里睡着了,就带着麦伢子玩了一会。
        哦,有点累了。她也冲他笑笑,追到麦伢子,夺了手里的柞刺枝,怕刺扎了她的手。一看,刺枝上的皮剥掉了,她看了一眼杨凌。菜花齐他的腰深。杨凌温和地冲她笑,像奶奶在笑。记忆中,奶奶是在乎她的,只是奶奶从来不说。只要她去上学了,奶奶会收拾她的床,把床铺收拾的干干净净,时不时还会翻出铺在最下层的稻草,让太阳狠狠地鞭打它们,将它们变得柔软、松刨,让她一躺在床上,就能听到悉索的响声,闻到那股心甘情愿的干爽味儿。她有点恍惚,一个男人怎么会像一个死去了多年的老奶奶?他比她只是多读了几年大学,就把脸读得那么温和、那么慈祥、那么平静。
        麦伢子把柞刺枝伸到她嘴里。妈妈,你尝尝,好甜噢!凌子叔叔给我摘的。
        她嚼着柞刺枝,见杨凌站在原地没动,便无话找话。谢谢你,杨凌!
        呵呵芝芝,都是老同学了,用得着客气么。这柞刺枝小时候倒是常吃,味都忘了。不过,现在的伢们都不知道吃了。他还在剥着柞刺枝,剥光了一枝,自己咬了一半,把另一半递给了麦伢儿,麦伢儿用嘴衔住了。
        现在的伢们,都吃那些油炸薯条、麻辣豆什么的,把胃都吃坏了。她轻拍了一下麦伢子的后背说,就知道要钱买。
        杨凌说,麦伢儿都四五岁了吧?
        麦伢儿又看到了那只大蝴蝶,挣脱了她的手,跑开去,很快就被花海吃掉了。
        是呵,快五岁了。
        要上幼儿园了吧?
        上了半年,断断续续的……。她心里开始发黑。一提起这个,她就要想杨宝这个酒鬼这个赌棍。酒鬼喝完酒就要回来打闹,输光了就回来要钱。一天有他,这个家就没安生过,伢还怎么安心上学?她没办法把这些讲给杨凌听,他们是刚出五伏的兄弟,讲这个他听有什么用?反正杨宝也跑掉了。她转移话题问,凌子,你这次回家怎么没带媳妇呀?
        媳妇?呵呵,你还记得这个。
        麦伢儿在远处喊,妈妈,我抓住了!我抓住了一只蝴蝶!
        你再去抓一个呀!怎么会不记得?你前几年带回来的那个媳妇,漂亮死了!把我们的眼睛都看红了。
        人家不要我了,芝芝。他走到菜花地里,摘了几朵,放进嘴里,嚼得满嘴流黄。
        怎么可能?你们不是大学同学吗?你又那么优秀,在我们村里是第一第二的人物呢。
        优秀?芝芝你讲笑话吧?没钱,谈什么优秀?没有房子,就不叫男人。
        见他说得如此绝对,她也辩不了什么是非,只喃喃地说不会的不会的,你有房子呀,你们家的房子在村子里是最好的,这都是你寄钱回来的盖的,怎么会没有房子?
        你没有读大学,没有到外面去闯也许是件好事,塞翁失马,安知非福?
        不远处的麦伢子又在喊妈妈妈妈,蛇!他们慌忙跑进了花海。麦伢儿摔倒在田沟里,他们只看见一条小小的黑尾巴一晃就不了。她抱起麦伢儿。麦伢儿哭了起来。杨凌捉起她的腿,她的右小腿上有一个小红点点,他伏身用嘴吸红点点,吸了一会儿,吐掉了,没什么血。他说,芝芝,不知道是什么蛇?还是送到镇上医院去看看吧。
        一听真被蛇咬了,她的腿肚子打起颤来,一个踉跄,好险摔倒。杨凌接过麦伢儿,往镇子的方向跑去。
        这怎么好意思?凌子,你忙你的,我自己来。
        好了,这个时候了,还客气什么?你把我放在地上的袋子拎上吧。
        塑料袋子里是些牙膏、卫生纸、饼干之类的日用品。小跑着来到镇医院,两个人都大汗淋淋。麦伢儿不哭了,双手拽住韩凌的脖子,紧紧的,怕他会像麻雀飞掉一样。
        医生皱着眉头说,不像中毒的样子,也许你们看到的,不是毒蛇。或者,小孩并没有被毒蛇咬到。
        那就太好了!谢谢谢谢!她抓住医生的胳膊,用劲摇了摇。医生冷若冰霜的表情,推开她的手,给麦伢子把伤口消了下毒,就让他们把伢抱走了。黄芝芝在屁股口袋里掏钱,医生说,走吧,遭业巴沙的,你们这父母当的。
        黄芝芝只能看到杨凌的左脸,他的脸还是像奶奶的脸。麦伢子依然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右边脖子里,怕他会像麻雀飞走一样。这个小人精!也难怪,长这么大,杨宝从来没这么抱过她。一想到这个,她的心又像被钝刀捅了一下。
        走到失悔桥头上,黄芝芝说歇歇吧。她把袋子递给了杨凌,接过了麦伢子。麦伢子身子软软的,眼睛一会儿睁一会闭,时不时地哼哼两声。她轻拍了下麦伢子的屁股,说,这会就怏了,小笼猪一样。凌子,耽搁你半天了!你先忙吧。
        哈,芝芝你看!这河里的水要比我们读书那会浅多了。
        她也伸头往下看。是呵,是浅多了。
        也许河水并没有浅,只是我们的人大了,眼也大了。杨凌把身子靠在柱子上,望远的河水 。每放了夜自习,走到这里时,我老想往河里跳,可一想到下游有个水闸,往下跳的冲动就没有了。
        记得你的水性是最好的,你还救过杨宝和程家憨头呢。
        水性再好,也抵不住水闸的。呵呵,水闸卷下去,人还有活的。
        记得你三年级的作文老是写看北闸。北闸被你看老了。
        这些陈年往事,亏你还记得住。唉,真快呀!转眼间离开家都快十年了。
        ……糖粑粑……尕尕……糖粑粑……。
        呵——哈,你看,做梦都在吃。就知道吃。她把麦伢子竖了起来,让她的头搭在肩上。
        嘿嘿,你要回娘家吧?不闲扯了,都快中午了,帮英妈妈要望呢。
        杨凌,我想到深圳打工。你说,我能找到工作吗?
        当然能呀。你有文化,人还年青,南方就是差这种人呢。说不定能找到很好的工作!不过,宝哥回来了怎么办?
        她低下头,说,他回不回得来,还是两可。
        杨凌没做声,只是盯着河水看。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芝芝便把麦伢子挪到背上,朝河堤边的小道上走去。往河堤走上一百多米,再拐到一条小巷子里,第一个院子就是自己的娘家。那是六年前买下来的,是用父亲伤亡的赔付款买的,是一个前任副镇长的院子,镇长退休了,要到城里和儿子住一块,就把院子卖掉了。副镇子还留下了半亩田的菜田,可妈再也不种菜了,把菜地每年一百五租给了别人种。妈说从此要过清闲的日子,不再像在村子里一样苦熬苦挣像条牛似的。
        她捌进小巷时,回头瞧。杨凌还站在桥头上,但看不清他在看什么。桥是白色的,白得晃眼,人是黑色的,人来人往,像乌鸦。她打个寒颤。
        麦伢子说,我要吃糖粑粑!涎水像米汤滴在她肩上。
        帮英妈妈坐在方桌边上,开始捶桌子打板凳,骂杨宝。妈只要看到她们母女,必定会骂杨宝,多半也会顺带把杨宝的老爹也骂上了。这个王八狗日的杨得财,成心欺负你呢!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哩——。
        麦伢子和舅舅黄海坐在沙发上翻杈,这是麦伢子刚学会的游戏。用一根毛线打个结,套在双手上,对方再用小指头或者大拇指调出各种花式接到自己的手上,对方再换种方式又接过去,如此反复,花式会变得越来越复杂,直到对手一不小心把毛线变成了直线。麦伢子见舅舅笨手笨脚地把毛线挑直了,嘎嘎大笑起来。黄芝芝说,小婆子,跟舅舅到院子里去。
        麦伢子头也没抬,说,我不。
        芝芝黑着脸走过去。黄海拉起麦伢子,掀开门,到院子里去。
        妈,你这是何必,伤了自己身体。为这种人,还真划不来。
        那你说怎嘛办?你要怎嘛办?
        我想出去。
        到哪里去?
        哪里去?广州,武汉,北京,上海,天地这么大,我总有找到打工的地方。那么多人都找到了工作,未必我就不能。
        你能行。可是,麦伢子怎嘛办?
        她不啃声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妈妈刘帮英。刘帮英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像一张张刻薄的唇线,但皮肤却显得油光水滑的。她等着妈妈开口说,我替你带麦伢子。她希望妈妈能这么说。女儿遇到了难处,妈妈不帮还有谁来帮。她觉得眼睛看的有点疼,快有股热水要跑出来了。
        刘帮英把脸转向了别处,薄薄地嘴巴蠕动着,好像在嚼动某种细小的食物。她好瘦呀!别人的妈妈一到了六十多岁,就胖了。而她,却一直瘦,吃得再好也瘦,叫人看着心慌。
        妈妈——!妈不开口,自己只得开口,声音大得出奇。您可以替我带!只有您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