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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堂里游水

发布: 2015-9-10 16:07 | 作者: 徐敬亚



        1995年6月,我站在贵州一艘红漆船头上。
        从纵身一跃的一刻起,我就注定了要一直游下去,不管那个人工湖有多长,不管到对岸的距离有多远!
        我不知道古怪念头生出的准确时间与内心方位,也许是在谈完了那个巨大而悲哀的话题之后,也许是在我向对岸非常遥远的山峦望了一眼之后。我只感到身体忽然开朗,一股气,像复仇似地涌上来!
        这是我的一种病:一种对抗似的想法突然弥漫了全身后,我的头脑中便轰的一下响起!我从来控制不了它。40多年了,我在它的面前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水,很暖,像抚摸,像躺在溶化了的女人这个词组的深处。
        诗人们是分别落水的,谁也没管谁。于坚、孙文波游向左边,杨克和杨小滨游在右边。像将要投入命运一样,换完了衣服大家便再也没有说过话。气氛有点庄严,有点玄。我知道,这庄严这玄纯属于我内心的感觉,都是我自己的臆造。
        10多年前,湖光山色中的一次会议几乎改变了我的一生。也是在这样浩大和飘渺的人工湖畔,也是和命运在一起纠缠。那一天黄昏,我纵身一跃,我用水洗刷了一切吗?
        两臂切开水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又重新钻入了黏稠记忆。心收紧着,我只能努力散开肢体。像一只与湖水比赛的青蛙,入水后我一直连贯做着蹬拨动作,柔慢地,一个接着一个。我什么也不想思考,我只是一直数着蹬水次数。我要游到模糊的对岸,用不停顿的划动发出承诺。我不会去管下午的什么会议,我要游到不能再远为止。
        而他们,已经在游向停止。一伙游向不远的左岸,一伙游向短促的右岸。现在,他们是凡人,而我是罪人。
        必须向前,一直向前。一种怪异的力量推着我。使我成了我自己的鬼魂。我不是来游泳,我是来完成一次报复似的仪式。这仪式,只属于我一个人。
        3天前,下了车,第一眼我就望见这片微微泛红的人工湖。是谁不经意的一句话击中了我,已经记不起来。暗暗想起那次往事的一瞬间,使我产生了一种突然被公开示众的感觉。那是我自己的一次小小黑暗。10多年后,我大概注定要跳入这湖中,注定游一次,大规模的一次,自己纪念自己的一次,恶狠狠的一次!我一直暗中等待着会议的结束,这仪式,我原想一个人悄悄地进行,我不害怕危险。像重新导演历史,我要完全相同地、以多年之后的身份,再一次独自潜回到往事。
        没有想到,它来临得这么突然。同伴们喊我的时候,我的心情还在无关痛痒的尘世之中。我还像普通人那样看着即将下水的几个人,像看着人世间许多例行之事。但是我不知不觉上了船,在船头我又不知不觉地向远方望了一下。就在那一望之中,我被它全面触动。一个魔鬼,已经悄悄布满全身!走上船头,我用力地、像把两条腿完全扔出去一样,狠命一蹬,我的双手立刻刺破了极易开裂的水面。脚趾一离开船的坚固,我立刻感到全身一阵解脱。人的想法其实那样快:在身体没落入水面之前,当在它还斜悬在空中的那一瞬间,我就突然决定了:一去不回头!
        这是一个很大的湖,像当年那个湖一样,大到在中国地图上都可以双双找到。在游过了600多个动作之后,我第一次停下来。回头去看,离岸已经有近1000米。这个长形、曲折的湖也很宽,我正游在它两岸的中心。向前望,对岸似乎无限遥远,只能望见一面横立着的、切断了水的山峦。
        那是我的山峦,我要渡过这些苦水。
        任何没有人烟的地方,都是一种引诱,一种对文明的无声蔑视和反抗。远离了生活10年的、那个最南方城市,一走进这半原始的湖边竹楼,即刻感到野性的召唤。那个城市,以人造的草地和单调的居室,竟囚禁了我10个季节轮回。以诗的名义,从这个湖边发出的请柬,由无数个偶然因素汇成邀请,把我从几千里外一步步引到这里,事隔多年后,又让我看见了一片相似的湖水。
        我珍视真实,我一贯鄙视故作高深。但我明白,有一个伤疤,在我内心深藏。这伤,以痊愈的方式存在着。我不想演戏,但命运不该为我再一次搭起这么相似的布景。一切太巧合,它以耻辱与苦难双层怂恿我。它使我的心产生疼痛。几十年里那些着意的失败,已经发生的、别人听不到的失败,在一秒钟内夸张地浮现……我的前半生,那些重重伤疤、累累无痕的日子,只有自己知道。人,被什么挤来挤去,被什么恣意地扭曲?尖厉的痛楚,被什么用庸倦的时间和廉价的安逸,一年年掩埋,像轻意丢失了的几枚别针。在茫茫的人群中,我也无耻地与同类争夺过衣食,我无聊地笑过那么多次!
        仿佛一种命定。我奔跑千里万里,仿佛专程为了投入这遥远的黔地之水。
        水是好东西啊,这漂浮于天地的元素,把我托上了白云之颠,离散般地,与一种伟大空旷独自面对,我逃学了。
        现在,我的身体和四肢,全部自由地消溶于液体。像一段染了土黄色的枯枝,浮在水面上。只有我的划动,使我区别于两岸僵硬的青山,使我一点点地靠向完全陌生的、执意的彼岸。
        已经游出了将近两公里。后边的岸已完全失去轮廓。我的眼前全是水,水的后面全是山。我的目光从最低的水面向外看,只看到白茫茫一片。我只不过是纵身一跃,只不过划动了千百次肢体,就远离了那么黏稠的人群,脱离了人的所有引力、所有苦难。天地光光,我竟成了这千百亩水域里最大的生物。苍穹又高又远,像一只巨大的脸,把我深深俯视。
        一万年前的山,的水,的天空,就是这样的吗。
        在这偏辟、遥远的夜郎,除了我划动水,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这静,是完全纯粹的白色。这白色,让人感到惊恐。
        我从人群中产生,我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在北方的寒冷城市,在那方圆几十公里的冻土地带,一连30几年,我绕来绕去地原地乱走。我和我的同类互相碰撞,互相怨恨,互相愉悦。我曾真诚地为一行行的诗而兴奋,我的兴奋竟刺伤了那么多的时尚,那么多有身份的人。我写出来的字,被别人一个个拆解。然后有无数的文字被人从字典中找出来。像排兵布阵一样被移来排去。像我身边的水,被我的手臂擦破,以波浪的身份向远方一层层放射。
        这山,坐在那里。这水就绕着它,静止着。天与地之间,留着空隙,白云便松软地躺在上面。在它们旁边,人类嘈杂不休。一些人想这样,另一些人想那样。他们在同类的身上刻下刀痕,把纪念碑立于所有的伤口之上。那刀,以双面的锋刃把他们逼向衰老。那纪念碑没有一座不终将坍塌。他们和我最终将一个个轮番沉入这水底,带着看不见的惊厥和永远的不甘。
        远方的山坡上出现了几个小黑点。
        它们,使我的视线产生了兴奋。我只能朝着它们游去。不管还有多远,我都要去会见一下这远方黑斑。仍然是一瞬间产生的决定,我突然把它设定成了临时终点。那小小的黑色斑点,与一切不宁只隔着水。全世界任何一个争吵的会议都不会讨论它。它们在另一个岸上,像远方女人脸上的一颗痣。遥远,使得它们显得格外重要。
        那黑点,慢慢地清楚成了4个。
        是什么呢?人比它瘦长,可人比它们不安分。是天上落下的4只大鸟吗?是4块黑色石头吗?是跳到岸上的4条大鱼吗?
        虽然我也在动,但我还是看到了:那黑点在动,动得非常缓慢。
        现在,我已经不再属于后面的岸了。我应该属于我正在游近的国度。那里充满了光明、神秘、平和。如果划分疆界,我已经是一个能归入到它12海哩内大陆架内的生物了。
        迎着我的,是一幅完全陌生的静物画:一面临水的山坡,安静的树,不说话的草。
        眼看着陆地一点点近了的时候,内心有些异常。这里仿佛是一个未被发现的大陆。从另一个海岸,我越过重洋,来见它。是我第一次发现了这块新的大陆。它是我一个人的山峦。
        按照蛙泳的次数估算,在游出大约3公里的地方,我的脚一下子触到了陆地。
        仿佛突然生出了根,从一片什么也没有的水中,我一步步地走出来,像一支军队倏然地从大海里涌现。水面,一点点沉下去,我感到自己一步比一步升高。我的视线从水平面又回到了我所熟悉的固定高度。湿淋淋地带着水的滴落,我是一个一瞬间比另一个瞬间更高大的动物,像人类千百万年前从水里爬出来。
        周围的安静,吓了我一跳。那是史无前例的安静。比“安静”这个词更缺少杂声。那是一种我无来没有听过的死一样空白,连耳朵都没有,连声带都没有。一条线,仿佛倾斜着的手臂,代表着山,顺着一片绿草,用曲线的方式,一直把手从天空伸向水里。我的前边后边,我的左边右边,一片苍茫。这里没有人迹,没有景象。这里甚至没有风光。
        是4只牛。4只南方的水牛。与山水相依。
        它们动了一下,仍低着头吃草,完全无视我的出现。
        我,从远方潜来,突然从水面上冒出。我一步步地升高,不值得抬头看一眼吗?我带着内心奇异的感觉而来,我曾把你们污蔑成4个简单的黑点,不值得你们发生一点小小的兴趣吗。而且,我是能发出声音的大动物。这个大的动物,能够依据对象,随时选择它发出声音的时间和强弱。你们不害怕吗。
        嗨——!我真的用力发出了一声吼叫,向群山,向4只牛,向能听到这声音的一切。
        它们,马上抬起了头。它们明显承认了我是这声音的主人。它们美丽的、带弧线的大眼睛里充满了疑惑。我站着不动。这是4个比我更大的动物,它们接下去会怎么办呢。
        牛们只是抬头看了看,又重新低下头吃草。我突然的一声大喝,早已在空气中消散。我,从水里潜来,无缘无故地恫吓了它们,打断了它们。它们真的充满温和,真的只认为那是一个空洞的、不含任何内容的声音?我知道,它们的祖先们曾被人类打败。但此刻它们不会突然猛醒吗:在这一片小小天地里,如果发动一场牛对人的战争,我将孤立无援,我背后的文明完全帮不上我。尽管人类有数不清的军队、飞机和大炮。难道它们不知道吗,4比1!它们不想动手吗?
        不想,它们真的不想。4个“人”慢慢低下头,全无防范,彻底平静。这些比我大得多的、土灰色的东西,只顾把粗大的头傻乎乎地贴向草,脖子上一层层的皱纹在阳光下滚动。
        我仍然感到怕。在全部的视野里,只有我一个动物是人。身边站着的,是视我为无物的4条水牛。寂静那么深。深深的空白中仿佛藏着某种阴谋!我望了望前面的山岬。我相信那里面不会一声炮响,不会冲出一彪人马。草里也绝没有埋着地雷。但是我还是惊恐。只因为静,只因为这吵闹的世界突然失去了一切伴音。
        不管我怎么想,新发现的大陆,没有一点表情。
        它的每一片草叶上,都挂满了和平的旗帜。阳光泼洒着无数斑点。绿色烘托出一片暖意。白云大朵大朵地浮着,肥胖地端坐天空。这里,只有5个生物,5个能发出呼吸的躯体,独享着全部山河。我知道,我已经进入了一个万古不变的画面,仿佛突然羽化而登仙。一个多小时前,我还在人群里说话,还在为那些互相听到后必须马上准备表情的声音负责,对一切喊我名字的面孔负责。只是游过了一片通天河似的水,我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不是来参加什么会议,我没有任何身份,没有任何目的和责任。我也没有任何骄傲、任何失败和沮丧。我只是假冒全人类的名义,远涉重洋,顺路看望了4条正在吃草的、慈祥的水牛。我与牛之间可以签署一切协议,达成某些游戏或和平的宣言。但是,我们将不发表针对任何第三方的声明。临走的时候,我甚至不需要告别。因为我没有获得任何形式的欢迎,我也没有受到任何暗示或威胁。我的身边,只有4块不断吃草的黑色石头,我是这里不经选举就产生的国王与总督。它们4个也是。
        国王,这个词的主要含意,是想干什么马上就可以干什么。既然我身边的另外4个国王正在裸体进食,我也绝不和自己作对。首先,我可以毫无忌讳地脱下泳裤。只要我不愿那湿淋淋的纤维们黏着身体,它们就可以立即离去。之后,全裸身体的国王想要对着山坡、天空和水,唱一支歌——这也成为我突然获得的无数权力中的一个。
        我在草地上转,在心里把最拿手的歌想了一遍以后,我发现没有任何一首人类的歌儿适合于在这里演唱。在草地上走来走去之后。我忽然回到水边想洗一洗我刚脱下的游泳裤。
        扑通!
        这是我很久很久,仿佛隔了几个世纪后听到的一个声音。它显得格外大。
        一只青蛙纵身一跃,在我的眼前消失入水。准确地说,我只能猜测那是一只青蛙,因为我只看见了两只脚蹼散开的长腿跃入水中。除了青蛙,地球上没有别的这种两栖类。我忽然发现了我的一个巨大忽略:这里的国王并不止5个!共享着这片青草蓝天的,不止我和4条水牛。在这无声的空间内,天上还有飞鸟,草丛中还有蘑菇,地下还有蜈蚣,水里还有游鱼。
        在远离了人类3000米的地方,在与文明一水之隔的山坡上,我像在自己几万年前的那个家中一样,像穿着皇帝新衣的裸体国王那样,纯净而坦然地走着。我明显地感到:我走得极轻快,像缺少了什么东西那样走着。这移动于草地的,百分之百,都是我自己的身体。只有太阳看见了,它像晒着一条从水里蹦出来的大鱼那样晒着我,把我身上的水珠晒成一种白棉花一样安详、平静的温暖。
        那个下午,我进入了天堂。在我的天堂里,我的里里外外,一片透明。
        再次跳入水中,我从这个陌生省份的一片湖水中返回,游向了记忆的远方——
        
        12年前,在遥远的北方,开完了一个以我为主角的苦难会议后的那个黄昏,我和几个执意沉默的年轻朋友一起默默地走到湖边。大家没有一句话,只是无声地走向水。当我纵身跳入那片苍茫湖水时,大家全部突然跳入,带着一种无法说出的悲愤。
        那一年,我34岁。
        那一天,我一直向前,一个动作,一直游向对岸。像今天一样。
        那一次,我游了大约5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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