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12首（1978年-1988年）
罪人
当第一声喝问，匕首般投进人群
“罪人”——两个字，触命惊心！
当第一个罪人被拖出家门
无名的愤恨，咆哮着四处翻滚……
当第二块黑牌挂上了罪人的脖颈
恐怖的阴影，无声地爬向六故三亲
当食指突然指向了第三个脑门
台下，战战兢兢浮动起一片家族索引
当第四个高帽又找到了主人
虔诚的孩子们，慢慢低头思忖
每当台上增加了一个罪人
台下，就减少了一个狂欢的声音
当会场上无数次响起揪心的审讯
人群，開始交头接耳地议论
当台上出现了第五、第六……第一百个罪人
台上和台下，互相无声地交换着眼神
当台上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罪人们，已经把手臂挽得紧紧!
每当台上增加一个罪人
台下，就出现十个叛逆的灵魂
历史的天平……一寸一寸，被扭歪着嘴唇
一天，又一天——它，突然一个翻身！
1978年
注：《罪人》原发《赤子心》创刊号
及中途停刊的全国十四所高校联办《这一代》创刊号《不屈的星光》栏。未公开发表。
我-们
在失去花香的严冬
我-们，天真地
抽动着鼻孔
在群山也失眠的夜晚
我们在装死中睁开眼睛
又一次次痛苦地
闭上眼睛……
早晨，黄昏
那苦涩而惊恐的时辰
只有古老的时钟
把一天比一天无奈的光阴
一层层
粉刷上我们的全身
我-们！
灵敏的耳轮，缄默的嘴唇
没有开放，便已凋零
没有施展，便已沉沦
我-们!
露珠滚落在泪水中的青春……
我-们，一次次醒来
在欢呼与贫困中
一夜夜翻滚
在死亡与重生交迭的路上
我们徘徊着
寻找脚印
在阳光刺眼的原野
我们重新
呼喊童心……
重新，重新
脚下重新生出根须
身上重新抽出白云
我-们，用全部余生
追杀阴影
我-们，用佛一般的头顶
放射光明
我-们!
麦芽般苍白，古藤般垂死的青春
……后代的责问
已经遥远地响起——
我-们！
不理睬天地，更不在乎鬼神
一半
扔还给昨天
另一半
用来震撼自己的灵魂
我-们！我-们！
从深渊中走出的群峰
新世纪的父亲和母亲
1979年12月
别责备我的眉头
揭掉疮疤，让我忘记皮鞭，我不能够；
擦去唾液，让我忘记耻辱，我不能够；
拨开蒙翳，让我忘记风沙，我不能够；
扬起笑脸，让我忘记狰狞，我不能够；
是生活教会了我思索，
别责备我的眉头——
既然五脏里曾滚动过污血和毒瘤；
既然手术针正缝合着溃疡的伤口；
既然神经正编排着新的队形；
既然古老的纤绳正勒进我枯瘦的肩轴；
那么，别遮掩我的痛苦，
别责备我的眉头——
严冬时我皱眉，那是因为阴风抽打着皮肉；
早春时我皱眉，那是因为霜雪还残留在心头；
如今我皱眉，是因为我总嫌世界热得不够；
将来我皱眉，是因为还要将热血播撒环球；
思考的路哇，一经开始便没有终点！
别责备我的眉头——
弯曲的笑眉，能使心花怒开延年益寿，
松懈的琴弦无法伴奏狂舞更不能射出箭头。
世界上，只有哲学家思考，显然不够。
思维的大海都汹涌澎湃，普天下也不会洪水奔流。
思考是生活的栅栏呵，
别责备我的眉头——
我们的民族不应该习惯满足，不应该习惯点头，
我们的国完不应该习惯一个脑袋指挥几亿双大手。
淤塞的黄河，给了我们太多的创伤，太多的憨厚，
一辈辈的手脚磨出了奴茧，几千年历史啊生锈生锈生锈！
快补偿思想者那闪电般的沉思吧，
别责备我的眉头——
现成的答案，总是灰暗，总是陈旧，
揭开皮肉的的谜底，时刻等待勇士的探求。
贫穷和辛酸，总是伴着愚昧姗姗而走，
科学和民主永远是难舍难分的同胞骨肉。
啊，勤劳和智慧已挽起了神圣的双手，
自由的翅膀一经升起，必将宣判黑暗的死到临头！
我的额头有一千条大江在奔走，
我的心中有一万张大犁在开沟……
条条皱纹，那是我一层又一层的心潮呵，
每一次心灵的颤动，都荡起汹涌的激流！
我的眉头啊，正在倒拧，正在俯冲
象两道长长的翅膀，张弛起落，舒展自由！
啊．囚徒般的烙印已经早已深刻在我的脸颊
自由的符号，扬-落-翻-飞-吧，那是我上下奋翮的
思-想-的-海-鸥！
1980年春
1993年略改
海之魂
一
我们的人口太多
真的太多！
我甚至狠心地想过
让瘟疫
把强者选择
然而今天，只减少了一个
我忽然那么难过……
二
烟囱，在我的头上
滚过黑色的河
汽车轮子在脚下
碾过浪的旋涡
燥热不安的风呵
把我全身浸泡
大海……忽然灌满了街道
一直漫过了我的前额
我明知道海是咸的
可是……怎么?
苦、辣、酸、甜，一起
涌上了我的心窝
三
她走到了甲板的边缘
一堵会行走的墙，在后面
紧紧追赶
她有过急迫的声音
有一双装得太多了的眼睛
对于没有听觉的墙
雷，还有什么用?!
她紧绷住嘴唇
慢慢地关闭了瞳孔
她喊过
可是没人听，没人听！
扑地一声，
我的眼前
盛开了
一朵又一朵雪白雪白的浪花
报纸……浮起了一层
黑色的星星
四
我，没有死的体验
此刻，说实话
我不敢
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
爬上血的顶峰
头朝下，一直跌回到生命的零点
你错了
但是，谁不明白——
你的错，只是因为
有人比你错得更多，更多
五
也许，不是你投向大海
而是海
向你猛烈地扑来
你合拢着双臂
象针，把水折皱的皮肤一下子刺开
你的声音太小、太弱
把它交给另一个更大的生命
海懂了
那巨大的透明体
把你的消息向远方传播
六
拥挤的土地上
少了一个生命
空旷海面
从此多了一个魂灵
甲板上
永远消失了一盏小灯
太阳出来时
海面上
会闪跳出无数无数的眼睛……
1980.8.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