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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兩篇

发布: 2015-9-24 06:10 | 作者: 葉子鳥



       ◎ 旅程
       
       妳前胸貼著我的後背,我們似是一對親密的戀人,將騎著我那輛YAMAHA Fancy50出發前去一個遠離塵囂之境,但是會抵達嗎?路會有盡頭嗎?或者將通往paradise?我們帶著些許探險的精神共同切開城市的毒瘤,噪音、拜金、喧鬧、比較……我們都想把在城市武裝的臭皮囊暫時卸下,讓一層真皮呼吸新鮮的芬多精,沐浴在負離子的氛圍,得到身心鬆軟,回歸到一株植物的本質,著根生滅皆歸土。
       而在此之前,妳就註定一段旅程,如我一樣──父親數以億記的精子努力不懈地游向子宮,沿著輸卵管,游到卵子的旅程約需八分鐘,僅僅八分鐘就會醞釀一個新生命的開始,而當我得知妳已經進駐我的子宮開始著床成長的時候,其實我極其徨惑不安,我甚至常不知不覺的掉淚,甚至想把妳拿掉。因為我不確定我有沒有能力撫養妳?我確定家裡的空間不足,我確定我分身乏術,但是妳就這樣莫名的闖入我的生命版圖,因為避孕器的遺落。我帶著很複雜的情緒讓妳在我體內茁壯,我不敢決定妳生命的去留,我有甚麼權力讓妳莫名的來?莫名的走?所以妳得委身在我體內滋長,妳也得接受我,如同我無法拒絕妳。
       這是一個命運的起程,我們息息相關卻也有各自的旅程。妳誕生的那一天送子鳥帶來一個巨大的嬰兒,4380公克的妳,因為妳的猶豫與延遲,晚了預產期十三天,在嬰兒房顯得如此的殊異;而因為妳太巨大了,以致在通過產道時鎖骨斷裂,虹膜瘀血,小心翼翼地抱著妳,看著一圈虹膜的血圈,彷若月蝕;而鎖骨,醫生說它自會痊癒,只要不特別去搖晃或移動,我想那是妳自己復原的骨,必定有它的隱喻。
       而我無權決定妳的生滅,但是跟著我就自此幸福無比嗎?我努力的哺育妳因為那是我的責任,我常背著妳煮完飯,就躺在房間延伸的陽台角落餵妳吃奶,後來就坦胸露乳的睡著了,而妳也總跟著媽媽的節奏睡覺。我們總在不該睡的時候睡,不該醒的時候醒,彷彿那樣的錯開與切割,藉由時間換取空間。
       而妳日漸增長,睡眠時間減少,有時我竟殘忍的教妳再睡,似乎無止境的黑是一條安全的道路,看不到前方也看不到後方,我只要安全的模糊狀態,盡了某些職責與義務後,不想再被需索。後來我察覺不可如此,於是進入一個療癒的過程,妳在旁邊畫畫,而我敘述著我的疾病,妳盡情的畫,而我卻無法融入社工治療師的提問與冷然,我覺得那是一種屈辱,她的職業防衛帶著一種疏離,我無法在她面前表達適切,彷彿二度傷害。她憑甚麼那樣制式化的面對我的傷口?我對心理治療絕望極了,原來那是一場騙局,我不但要無止境地暴露我的原生家庭,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複述我的困境,他們以為我是不死的飛娥,不斷地飛向光並且註定死亡?他們憑甚麼如此制式化的面對我?我帶著徹底的失望,離開這個療程。我跟妳一樣的微小,對生命充滿著無知,我只知道我一身的責任,必須扛著、熬著、做著……我只能向前走,無法逃脫、撤離,甚至陣亡。因為我必須付出已然枯竭的愛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如同我母親那樣愚昧的生命,面對已是被她千瘡百孔的我。為什麼命運總會有它的路逕不斷地復反?
       我是否曾經傷過妳的心?雖然我儘可能的迂迴避免,但是妳卻無可避免的得要跟著我,跟著一個努力不瀕臨分崩離析的女子,她被命名為是妳的「母親」。這是關乎我的旅程與妳的旅程,如同妳現在緊緊的抱著我,我們必須合體在同一條路上,妳無從選擇,我也責無旁貸,我們從信義路出發,左轉至基隆路,下了福和橋,右轉至羅斯福路經北新路直達新店,一路上我們衝鋒陷陣,在複雜的市區路況,我努力保持高度警覺與熟練的駕駛技術,我必須讓妳遠離傷害與意外,但是我做到了嗎?經過新店,讓我想起某一個夜晚,我們在碧潭踩著天鵝浮船,並且各自許下了願望,寫在筆記本撕下的紙頁,然後折紙船放在潭面上,看著它載浮載沉,彷若一場水祭。願望是去召喚魂魄,喚醒內在靈的甦醒,我寫著「我希望成為作家」,而妳的又是甚麼呢?如今達成了嗎?年輕如妳,妳有權利揮霍妳的願望,改變妳的行旅,誰規定路只有一條,結局只有一個?妳絕對可以「變裝」,如果不去碰撞,怎麼會清楚自己的能耐?
       當妳最近跟我談起初戀的感覺汨汨地流下淚水,妳彷彿是一只晶亮剔透的水晶容器,透明易碎且含納,我該告之妳甚麼呢?愛情的美好?苦澀?酸楚?……那是多難解的課題,只適合品嘗無從有本,我拍拍妳的肩膀握握妳柔軟而纖細的小手,祇當個傾聽的角色。我瞭解妳的旅程有了新頁,我無法在頁面上眉批,只知道屬於妳的行腳將為妳自己寫下歷史,當妳的生命累積到一定的厚度,再回首的時候,會另有一番滋味。
       我們一路直驅至目的地,經過無數的紅綠燈號誌,終於抵達了市郊的新烏路,沿途山光水媚,尤其愈深入山路,人車就愈少,周遭寧靜的彷彿天地之間就只有我們倆個,山區的涼意也不斷襲來,讓久置冷氣房的都市人感到無比的天然舒爽。我想到「末路狂花」這部電影,兩個姐妹情誼的友人,因為一次意外的旅程,造成瘋狂的結局。以我通常不按牌理出牌的個性,很難不保證不會那樣做,我們在便利商店買飲料時,如是的想著。但是養兒育女已成為我生命旅程的羅盤,在你們還不夠成熟的時候,身為母親的職責,就是給一個正面的方向,我們互相牽引與指引,有些路不宜貿然而行。
       終於接近了我們的目的地──烏來,一路上泰雅族的圖騰愈來愈多,在經過一處隧道時我瘋狂大叫,妳被我的行徑惹得興奮莫名。我們到烏來老街各自點了一客酸酸甜甜的草莓芒果冰,靠在窗口看著南勢溪的浮光掠影,溪水黛綠,有人游泳、有人戲水,亂石點點,透過窗玻璃的視角,彷彿在欣賞一幕靜謐的影片。
       我們再度出發前去烏來瀑布,其在日據時代就有「雲來之瀧」的美名,我似乎看到年輕時與初戀情人的合影,瀑布依舊,而感覺不再,只是那樣青春的燦爛一笑,一直讓我緬懷少女情懷總是詩,單純與浪漫,天真與瘋傻,人生的選擇題從無答案,只有過程。當陽光在瀑布邊揮灑竟造成一道美麗的彩虹,我們急忙按下快門捕捉這一剎那的美景。
       接著我們更深入山區,前去內洞國家森林公園,當我們抵達目的地時已接近黃昏,所以溫度宜人,沿著碎石小路欣賞右側邊南勢溪的清幽風景,一泓碧綠綢緞緩緩隨風浪動,亂石處又靜波無痕,對此台北近郊名勝,舊名「娃娃谷」有了一番不同以往的體認。其間花木扶疏筆筒樹讓人彷若置身株羅紀,蟲鳴鳥叫蝴蝶翩翩,又因非熱門時段,整個山區都空靈了起來,岩壁的景觀讓人感到寧靜定遠。我與妳信步隨走,待看到森林裡的信賢瀑布真是感動不已,水聲滂沱,氣勢沛然,似乎驅走了內心的雜蕪,醍醐灌頂,我們站在木橋上閉目接受這樣的身心洗禮。
       這一次的近郊之旅,相信也會在妳人生的扉頁留下註記。
       我們繼續跨上那輛Fancy50,我們曾經合為一體,終究我們也將飛奔各自的旅程。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在《緩慢》(La Lenteur,1995)曾這樣描寫騎機車的感覺:「……騎士只專注於正在飛躍的那秒鐘;他緊緊抓住這個與過去、與未來都切斷的一瞬;他自時間的持續抽離;他處於時間之外;換句話說,它處於一種迷醉狀態;在這狀態中,他忘記他的年歲……」
       那麼,就讓我們此刻騎在當下,一起隨風攀行於沒有時間束縛的行旅吧!
       
       ◎ 捷運之「戀」
       
       捷運,可以窺視或者被窺視。 
       通常你不小心與某人眼神交會,很不自然的趕緊看往他處。大部份的人都作閉目養神狀,極少數的人閱讀,千萬別提持手機闊論喧嘩的那張嘴,儼然幻化成百隻嘴,千隻嘴在你耳際喋喋不休,此時就把學禪的那一套:深呼吸、默數、專注,派上用場,只可惜六根不淨,時時被自己映照在車窗上的虛象所吸引,猶如那希索斯(Narcissus)迷戀自己的倒影,自我陶醉。捷運站裏有一句廣告詞:「迷戀是一種時尚的態度」,而自我迷戀是亙古以來不滅的時尚。 
       感謝上帝!終於持手機的人停止放送,你不經意看到一對熱戀的年輕男女,貼緊擁抱,彼此摩搓著背部,男手伸進女的T恤裡,微掀的衣擺看得見背部肌膚,女額頭緊貼男胸部,偶爾抬頭雙唇觸吻著衣領間裸露的胸膛,到底是要歌頌愛情的美好?還是替他們捏把冷汗?在這個流動的舞台你是演員,也是觀眾;你是客體,也是主體(或者幻體),而戀人啊!不可切割的靈,藉著形體彼此印記。 
       終於男到站下車,還好這齣戲點到為止。接著你發現女不知從何掏出一根牙線棒,公然在大庭廣眾下剔牙,狀極認真,不錯過任何一齒牙縫,隱約你聽到牙線磨擦牙間隙的聲音,有一種在化妝室的錯覺,以為她正面對著鏡子,仔仔細細的清理牙縫,然後你聽到剔出菜屑或肉屑的吸吮聲,如此的畫面很難跟方才兩情繾綣依偎磨蹭的愛意連結在一起。莫非之前是幻覺?此刻唧唧喳喳更形忘我的口腔動作才是真實?而男此時可能在行走間,思念著剛才的溫存,對他而言後來之見,根本是不存在的畫面,時空如此巧妙的跳接我們不同的視野,他情人眼裡的西施正巧笑倩兮於腦海栩栩如生的放映,而你目睹的景象也神靈活現的刺激著觀感。 
       捷運車廂的門不斷剪輯不同的劇情,我不禁懷疑何者為真?眼見為憑嗎?戀人們總構築自我迷戀的對象,事實上可能是另一個內化的自己,藉由理想中的形塑,而達到一種同質性與異質性的互補,這種一廂情願的魔咒,被婚姻的照妖鏡破解,因為生活的面貌赤裸顯現,每一個切面都無所遁逃的反射,此時心裡可能會唸著:「都是你欺騙了我!」可是到底是誰欺騙了誰?沒有任何一個盲者,可以道出大象的全貌。 
       也許我們迷戀的是自己,因此不斷的複製、變形、改裝......,你的衣著、你的CD、你的皮包、你的領結、你的詩、你的畫......甚至情人,我們不斷的靠有形的外物或人來建構自己的有機體,以延伸自己存在的場域並且去意識存在,像一隻獸四處散佈自己的氣味,每一個人的擁有是生命隱喻的一部份,那個王國以自己為心所畫出去的圓,就像圍欄一樣企圖豢養著自己的分身。一長串的「嗜物鏈」就像旅程裏的紀念品,散發著記憶的餘光,令人動容的是「物我合一」,因為物件讓自己見證「我」。 
       「戀人已死」,非我不再愛,而是那個「異己」的產生遂有了距離,戀人被陌生化,曾經的認同正一一瓦解,原來我們一手導演自己的認知,出了「劇院」才又虛實混淆自我迷惘,「為何你不是我當初認識的你!」 
       一節節的車廂隨著軌道扭轉,時而看得到遠遠的那節,時而只能看見近處,剔牙的動作我譫妄成長髮飄逸的拉提琴者---巴哈《布蘭登堡協奏曲第三號》,搖晃、振動、擁抱、吻、唧唧喳喳......,隨著列車進站,窗前的影像已被站裡的燈光穿透,無數個「我」傾巢而出......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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