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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情的呼唤与沉思的品格——读王莹的诗

发布: 2015-10-07 05:31 | 作者: 吴思敬



        “诗有别材,非关学也”。前代诗论家这句话强调诗人要有特殊的天赋,学富五车,不一定能写出好诗。这话不无道理, 不过若把它绝对化,把学问与诗思对立起来,那也会导致另一种片面性。事实上,真正有才华的诗人决不会淹没在学问的海洋当中。拿当下的青年诗人王莹来说,她已获博士学位,现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她的诗龄并不长,2006年才开始诗歌创作,但短短两三年时间,发表诗作多篇,产生了相当的影响。应当说,王莹这样的高学历的年轻人,在现有的教育体制下,多年来一直为各类考试所左右,进入研究生学习阶段后,更看重自己的学术生命;她基于生命本真的诗的创作欲望,一直被压抑着,直到有一天,终于冲过了学术的森严的闸门奔涌而出,生命开始与诗拥抱,在学术研究之外,找到了另一条实现自我的方式,她终于发现在学术厚重外衣包裹下的竟是一颗充盈着诗意的心。
        王莹的起步之作是爱情诗,对女性诗人来说,这是十分自然的。在王莹之前,中国女性诗歌已经历了由性别角色的确认,到性别角色的张扬,再到性别对抗意识的淡化这样一个历程。如果说80年代中期以翟永明、唐亚平、伊蕾为代表的女性主义诗人掀起了猛烈的性别风暴,标志了中国女性诗歌的崛起,那么90年代以来王小妮、蓝蓝、荣荣等人的作品,淡化了性别对抗的色彩,以深厚的人文关怀展示新一代女性的宽阔胸襟,则标志了女性诗歌的转型。到了王莹这一代,她们已不在意是否高扬女性主义这面旗帜,而是放松地自由地抒写女孩子的心灵世界。王莹这阶段的爱情诗,纯真,自然,诗人以一个纯情少女的身份深情地呼唤:“我和我爱慕的人/在高高的木棉树下/独享着/白天永远不被告知的隐秘欢愉/怒放着/占有了/一个世界”(《我和我爱慕的人》)。她有一首《戒中戒》,运思十分巧妙——戒指本应是戴在手指上的,但恋人却要求抒情主人公用红线把戒指穿上挂在胸前:“于是/每天 它得以和我的胸腔碰撞/……如果不是那一天/柔软的圈和坚硬的圈解体/我不会知道/另一个坚硬的圈/牢牢的/卡死在坚硬的圈里”。生死不渝的爱,用了一种全新的思维来表达,令人耳目一新。
        当然,如果王莹只沿着这条路子走下去,与当下诸多的纯情女诗人的差别也就不会很明显。但王莹要丰富得多,在她不长的创作历程中,已显示了可以多向发展的可能性。这是因为王莹不仅有对女性身份的自觉认同,同时也在相当程度上受着学者身份的制约。长期学术生涯养成的思维习惯,使她除去有激情的袒露的一面外,还有内敛的沉思的一面,也就是说,诗歌中的王莹,不仅是浪漫的歌手,而且是一位沉思的智者。
        提及王莹的学者身份,不是说王莹在诗中以学者自居,老气横秋,或处处掉书袋,以炫耀自己的博学;而是说她善于对人的情感领域进行探险,善于从常见的社会现象中寻觅诗的因子,善于在感性的书写中流露出睿智的思辨之光,这使王莹的诗有别于诗坛众多的纯情少女,而成为当代女性诗歌中的一道独特的风景。她新近推出的组诗《东•西》恰可成为上述观点的佐证。
        《东•西》中的诗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爱情诗,另一类则是为社会某一现象所触发而展示的对人性的解剖、对现实的思考、对人生的命运与价值的追寻。
        先说说她最近的爱情诗。爱情是男人与女人以性为基础,以创造生命为指归,富于超越性的精神活动。这一精神活动是极为复杂的,不同个性的男女,在不同的宗教、经济、文化背景下,在人生舞台上出演了轰轰烈烈的大戏。真正的爱情诗,不应停留于对爱的简单的示意,或是对爱情体验的直白抒写,而应如克罗齐所说:“这种真正成其为诗的爱情诗,是要贯穿着矛盾、焦虑、痛苦、欢乐、希冀、绝望和野性的贪婪,以及把这种野性的贪婪加以掩饰和冲淡的纯真和端庄等七情六欲的,是要描述灵魂的完善和优美,描述灵魂为获得更牢靠的成果而准备做出牺牲的那种英雄主义的,要描述灵魂超出一般人性而变得具有更大的广度和深度的尽善尽美的人性的。”([意]贝内代托•克罗齐:《美学或艺术和语言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44页。)这就是说,优秀的爱情诗要能尽可能展示人的情感的丰富性和人性的复杂性。从这个角度衡量,王莹的爱情诗新作不再停留在吁求真挚的爱情这个层面,不以热烈与缠绵取胜,而是向人性的深度开掘,以超越生活层面的清醒的智性,把玄学思辨与具体的象征物结合起来,把爱情的整体过程予以客观化的处理,从而充分展示了爱情发展过程中的抒情主人公的心灵的搏斗。
        《一女》写了一个爱情悲剧:一个少女相信了对方编织的爱的神话,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的真诚、全部的爱,但她的所爱最终还是离去了,少女以身殉情,结果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仅留一线生机,她的“创痛酷烈”的父母,则不惜一切代价,以“巨额的金钱”延续着女儿的“苟延残喘的抗争”。在爱情已转为商品的时代,面对这样一个为爱献身的女子,诗人的感受是极为复杂的,这里有针对这一悲剧事件发出的“情为何物,生死相许”的感慨,有对背信弃义者的谴责,有对痛失爱女的父母的同情,有对纷纭的社会舆论的清醒辨析。诗人没有被情感牵着走,在她的理性的有节制的叙述中,我们读出了交织在这一爱情悲剧中的美好与善良、卑鄙与贪婪、痛苦与绝望。
        《一个词语》其字面与含义之间构成一个谜语式的结构。不管诗人写作时出于什么初衷,当我们读到“像人群中/你看不见我/像看不见一个人内心的疼/像辞海中的词语独自的疼痛/像哭泣的时候黑暗已经/盖过了脸庞/像思念的时候/所有的文字有了泪光/已经忘记对你说出/那个词语”,我们本能地就会联想到,诗人始终没有说出的那个词语就是“爱”。
        《东•西》一诗,诗人取“东”、“西”两个对立的方位作为诗歌的题目,本身就有思辨性。这首诗,可以从词与物的关系理解为诗人对世界的认知,但是也不妨把它作为一首爱情诗来解读。“东”、“西”这两个互相对立、互相依存的方位,实际是暗喻着爱情过程中对立的两极。这首诗的题目有强烈的空间感,具体的写作却是从时间的流动中展开的。“触不见的过往/是虚构神话的奢求”,“过往”是个时间概念;“虚构神话”,联系《一女》诗中“在情话等于神话的年代里”,可知,这里的神话即是情话,“虚构神话”则是虚假的情话。这两行诗告诉我们,在过去的日子里,抒情主人公是在一种虚幻的爱情中生活。“不能放弃一种遐思/任它向极地飞去”,是说抒情主人公对爱情的执著与向往,到了以生死相许,不顾一切的地步。“握着暖暖的风/以为有一缕阳光曾洞穿手掌”,极为形象地传达了沉浸于爱情当中的主人公的虚幻的幸福之感,是全诗最有光彩的句子。“怀抱一袭冰雪沉沉睡去/忘了想起去忘记”,则是爱情之梦觉醒之后的冰凉心境的写照。几行小诗,展示了对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的追求、向往、沉醉、回味,乃至幻灭的过程。推敲其语境,似可悟出穆旦的爱情诗《诗八首》的智性写作的神韵。
        除去上述富有新意的爱情诗外,王莹的近作还表现了她作为一个沉思的诗人对现实的关注,对人生的命运与价值的思考。这方面可以《黑火》、《一颗纽扣的影响》为代表。
        《黑火》用象征手法表现了人性的扭曲。王莹这一代的年轻人,是在改革开放的时代环境中长大的,他们没有经历过严酷的政治运动与阶级斗争,相对来说比较单纯,但在市场经济的竞争面前,当他们目睹了大量的丑恶现象后,也就容易产生对人性丑恶的绝望之感。诗人没有在诗歌中直接罗列那些丑恶现象,而是上升到人性的高度去思考,并把她的思考与具象的象征物结合起来。“黑火”就是她精心提炼的一个象征体:“聚敛世上所有的雨帘/也遮不断狞厉的火舌/忽扇 铺张成癫狂的魑魅之音”,用“狞厉的”、“癫狂的”,渲染这发自扭曲人性的邪恶之火的强烈。当这股邪恶之火的燃烧已经过去,呈现了这样一种奇特的景象:“疯魔之中淡淡老去/像一只厉鬼/慢慢脱下了红色的外衣/将腥甜的余韵/连同烧焦的龋齿/一起吞咽”。对丑恶人性的绝望,以及在绝望中咀嚼痛苦,就通过这样一个厉鬼的形象,真实地展示出来了。
        《一颗纽扣的影响》是从生活中的一件小事得到触发:衣服上一颗纽扣掉了,遍寻不得,只好把剩下的几颗也一起剪掉,然后再换上一排新的。难得的是诗人不是简单地用“生活流”式的笔法把这样一个生活细节记下来,而是由这件事展开沉思:“找不到符合条件的点/于是/更换崭新的诗行/与背景形成新的图像/留白处/新营驻扎/为着统一/向新的和谐/俯首称臣”,诗歌在这里已超脱了纽扣与衣服的形而下层面,而是引申到对社会生活中个人与整体、守成与变革、偶然与必然等关系的形而上的思考,玄学思辨与取自平凡生活的象征体得以完满的结合,从容的叙述中流露了一种沉思的态势。
        透过上面的简略分析,可以看出,王莹的诗是单纯的也是复杂的,是感性的也是智性的,是柔情的也是沉重的,就像一面多棱镜,折射出她不同身份下对世界的感悟和心灵的搏斗。
        
        2008-7-25于北京花园村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著名诗歌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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