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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止找寻的精神皈依

发布: 2015-10-15 18:42 | 作者: 王莹



        ——谈李碧华作品的创作主题

        20世纪80年代末,香港作家李碧华凭借一部《胭脂扣》一举成名。随即,同名电影上映,引起了巨大轰动。黄修己在《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下卷》中说:“《胭脂扣》被认为是一批‘塘西风月’小说、电影的滥觞者,在八十年代后期带起整个怀旧潮。怀旧潮可以有多方面的意义,它反射出作家对香港自身历史的兴趣,是一种自我找寻,它也揭示当下社会所感到的缺失,它美化过去,给过渡时期感到压抑和焦虑的公众提供安慰”。[1]
        李碧华最擅长的是写“情”,她笔下的情充满了浪漫、激越、凄艳的色调,揭示了人物复杂丰富的心灵世界,并融入了历史的、社会的、美学的、哲学的意蕴,所以她书中的人物独具一格,故事别出心裁,瑰奇诡异,雅俗共赏,为她赢得了“天下言情第一人”的美誉。
        15年来,她的创作高潮迭起,异彩纷呈。从《胭脂扣》开始,到《诱僧》、《满洲国妖艳川岛芳子》、《潘金莲之前世今生》、《青蛇》、《生死桥》、《秦俑》、《霸王别姬》等等,李碧华在写“情”的基础上,不断变换主题,这些主题如百川入海,最终都落脚到那洋溢着浓郁禅宗意味的“寻找”。
        从《胭脂扣》开始,李碧华就一直探索着这个禅宗中永恒的主题——“寻找”。直至2001年她的最新作品《烟花三月》,她仍未停滞寻找的脚步。
        寻找,找的是永恒的精神皈依;寻找,象征着她矢志不移的追求。李碧华用自己的笔,在纵横15年的长空,划下了一个禅意飘香的绝美的圆。让我们回到15年前,以创作时间为序,选取其三部作品,去探寻她那无止找寻的创作轨迹。
        
        一.《胭脂扣》:置灵魂于永恒的“虚静”之境
        
        何名无念?无念法者,见一切法,不著一切法,
        遍一切处,不著一切处,常净自性,使六识从六门走
        出,于六生中,不离不染,来去自由,即是般若三昧,
        自在解脱,名无念行。
        ——敦煌本《坛经•第三十一》
        
        这是一个女鬼寻夫的故事,“而且这个女鬼不是一般的女鬼,是一个比较有心计,深沉的,为了爱情欲生欲死的女鬼”。(李碧华语)[2]
        小说以一报社主任袁永定为小说的叙述者,其女友凌楚娟——一名娱记与其共同构成小说的明线,为女鬼如花织起了寻找的天罗地网。自此,禅宗的意蕴无时无刻不浮现在“寻找”的过程中,直到小说完结。
        往事没有实体,只可以藉鬼魂的的形象还阳。然而,鬼魅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异象,几乎连表象也算不上,难以掌握。且鬼魅一旦消失后,留下的只是难以衡量的心理效果:见鬼一事,徒具印象,无从解释,事件完全和意义脱节。这一过程,与禅宗所说的“万物皆空”奇妙的吻合起来。
        从袁永定在报社见到来访的如花,并答应为她免费登寻人启事,他与如花之间便有了禅宗中所说的“缘”。如花说,之所以找上袁永定,是因为“我只强烈的感觉到,第一个遇上的人,是可以帮我忙的”。她还说:“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这之后小说中还出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细节:如花谈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香港的塘西风月史,袁永定说自己当年历史会考成绩是H,表示对历史一无所知。这个情节的设置极具意义,正因袁对历史的一无所知,反而更易于于具体真实的历史之外去真正的同情和理解如花作为一个“人”的遭遇和作为一只“鬼”的“寻找”,产生超越于世俗成见的、如禅宗中所言的大悲悯的胸怀,也由此与如花结下了一段善缘。没有这份超乎常人的大悲悯胸怀,则“寻找”的主题就无法展开。
        “寻找”由此开始了,先是袁永定陪如花算命,算命先生算出如花要找的十二少尚在人间,“寻找”由茫然无措变得充满希冀。这一“算”,透出一种“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的禅宗宿命论色彩,传达出不管曾经(前世)爱得多么轰轰烈烈,喧嚣过后,一切都将归于沉寂的禅宗理念。
        如花向袁永定娓娓道来“寻找”的缘由与目的。她原是三十年代香港石塘咀倚红楼的红牌妓女,直到遇见十二少,才找到自己真爱的归属,二人因环境不容,吞鸦片殉情。如花赴黄泉后,苦苦等待五十几年,不见十二少来,只有当年的定情之物——胭脂扣一直支撑着如花不息的祈盼。她宁愿来生减寿七年来人间七天,寻找她生也不舍死也不舍的人。因果轮回,生生不息的意味无疑寄予着作者对她笔下人物的同情与嘲讽,前世情缘大于来世寿命,意即记忆大于存在,虚胜于实。尽管作品的悲剧性结局已明白无误的显露出来,尽管“寻找”的虚无与悲壮已昭然若揭,但对爱情的期盼与乌托邦想象还是曲折的折射出来。
        她的故事,打动了这对人间的男女,在他们的帮助下,真正的寻找开始了,所有的电视、电台、报纸等媒体都出现了“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在一步步的找寻中,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如花死后,十二少经抢救重回人间,苟且偷生。如花用尽一生找寻的精神皈依彻底破灭了,“就像一条鱼,对水死了心”。
        “寻找”这一命题从开始到结束,其中的宗教意义都在不断延伸。作品在其欲表达的意义领域中,也愈来愈接近宗教所欲表达的课题,这些课题有些就是人类所面对的不可理喻的永恒问号,“寻找”就是其中最为突出的一个。
        “在当代社会,人的精神世界越来越丰富复杂,宗教与艺术如果要寻找意义,仍然躲避不了伦理与人性的探求,也避免不了从善的价值取向的引导”。[3] 因此,“寻找”所呈现的,恰恰是人生的终极意义。
        如花的“寻找”,在现世的苦难中承受着生命的重负乃至殉情,弘扬的是一种与苦难抗争,不屈不挠,不离不弃的佛教的自我救赎精神。尽管俗世的鄙陋粉碎了她苦心营造的至纯至美的精神家园,却反而增添了其善与美的价值。这是一种饱含深意的命运奋斗,令人沉入到更深层次的人生、生命以及生命过程的思考之中。
        但不容忽视的是,如花的“寻找”最终向她呈示出的结果是极其残酷的,她为之付出一切的“真爱”,其实根本不存在。“寻找”的结果竟是发现了她的所有抗争与努力都是徒劳的和无意义的,最终什么也没有,什么都不是,这个世界提供给个人的仅仅是一场虚无。这无疑为“寻找”本身的意义蒙上了一层深灰。
        小说的结局,李碧华安排如花将象征她情爱幻梦的胭脂扣留在了人间,而她自己安然离去,她走得淡泊而宁静。李碧华借如花的彻悟,揭示出“寻找”的真谛:“寻找”,也许并不在于是否找到了原初的目标;“寻找”,也许只是给自己找一个死心的理由,彻底的息心无念,方能从旧梦中解脱,步入永恒的“虚静”之境。
        
        二.《诱僧》:寻觅解脱的心路历程
        
        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若离心念,则
        无一切境界之相。
        三界虚伪,唯心所作,离心则无六尘境界。
        ——《大乘起信论》
        
        《诱僧》可以被视作是一部有关野心与阴谋、情欲与政治的寓言,也可以说是一部摇曳多姿的野史,它书写的是权力、恋爱、出家之间的矛盾。
        勇将石彦生因为知道玄武门之变的真相而被新皇帝追捕,只得遁入空门避祸。“石彦生踏入山门,过此‘三解脱’之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这三门是一个绝妙的隐喻,也是之后剧情发展的精辟概括。遁入空门是否就真的四大皆空、将凡尘俗世中的一切都抛诸脑后了呢?心动与否的问题就这样被提出来了。若心恋红尘,则形式上的削发出家就变得毫无意义。遁入空门仅仅是个开始,若想真正解脱,尚有后两门要经过。
        正所谓“食色性也”,在佛门中生活的石彦生饱受食色双重禁欲的痛苦,时时心向往之,躁动不安。红萼公主带来一只鸡,令他破了食戒后,在妓院中,石彦生又因接受红萼公主的求爱而破色戒。当他破戒之后,禅宗中的因果报应一说开始现形了。声色光影,易使心动;心动,则易生贪念;贪念一生,必遭祸患。这是佛法中的铁则。尽管他勇敢的抵抗皇帝派来的军队,爱人还是死在敌人手里,石彦生因此跟随山中的禅僧再次出家修行。
        这一系列情节的设置,渗透着极强的禅宗思想。在佛教看来,世界万有以及诸种苦、罪都是因为心而起的。慧思说:“我今病者,皆从业生,业由心起,本无外境”。(《续高僧传•慧思传》)《大乘起信论》说:“以依不觉故心动,说名为业。”“心动”即是产生诸业、诸苦的总根源,也是“不觉”或“无明”的内在标志。石彦生身为佛门中人,轻易心动,随意破戒,扰乱清规,就无法避免的要承受“心动”带来的苦难,这里面包含着佛教奇妙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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