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恶
我问智慧之神:就像诗人和哲学家们
所说的,大自然以其难以置信的极度慷慨
产生了数十亿维持人类存在所需的的生物,
但它对个人的命运却绝对地漠不关心,于是
他们觉得,要么上帝是无所不能但又不好,
要么是好但不是无所不能。
他说:
“你们不应该评判上帝,造物凭什么评判造物者?
你们也以同样的理由认为上帝不存在。
大自然犹如上帝的身体,你们只是
这身体里的细胞,只有上帝才能看见他自己,
即使他照镜子,而你们是他眼睛里的组织,
他瞳孔的一部分,但你们怎可以看见他?
再譬如你写诗,你能看见你的文字,
还能感受你的诗,但文字怎能看见你?
文字甚至不知道它们是诗的组织。
世界不也是上帝用语言创造的吗,他说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你看见光,但你怎样看见
光的创造者?你们凭什么评判善恶?
甚至妄想颠倒善恶?恶是善的肥料。
大自然确实极度慷慨,这就是善,
有些人懂得感恩,就奉献自己,
成为善的一部分,当他们被恶侵袭
他们也绝不会在乎。善又怎会在乎
它的肥料多些?
我知道
你还想问我什么,但凭你的小智慧
你也知道为什么这世界不可能只有白天,
只有太阳,只有男人,所以你也就该知道
为什么世界当初不可能只有善。”
谴责
谴责之神训斥我:
“你看你
写些什么。你以为你
站在智慧一边,甚至
站在正义一边。我连他们
也谴责,因为他们对你,
事实上对所有人,都太仁慈了,
不愿意揭穿你们的虚伪,
你们这些爱自我欺骗的人,
尤其是你,你谈什么幸福与痛苦,
悲伤与欢乐,你配吗。没错,
阳光对所有人都仁慈,还有
草木和蓝天,坏人也一样受惠,
那些鱼肉人民的人也爱他们的子女,
孝敬他们的父母,庇荫他们的亲朋,
也听音乐,读圣贤之书。
难道你真的这么聪明,
这么善于欺骗你自己,
难道你看不见,统治者们
怎样焦虑,怎样提心吊胆,
怎样检查你们的思想,
监控你们的言行,
难道他们的不安
不是比你的平静还懂正义
还懂智慧甚至还懂良心吗?
毕竟他们还知道罪孽,
知道他们必将遭惩罚。”
冬 日
一种莫名的感觉。也许来自我与我刚从楼上下来走进去的世界之间。来自
我迈向世界的宽广之后视域宽广之际。街道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垂直的大面积阳光。莫名的起落,也许来自背后贫瘠的消失和面前丰富的涌现。
前一刻的空虚和后一刻的充实。我与行人,行人与行人之间流动而透明的距离。
爱与不幸挽了挽手又松开。莫名的恍惚。也许我只是一株生长在我要经过的地方
并将在我经过时勾住我衣袖的植物的梦。蓝天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往返中。灵魂里一个繁忙的上下班世界。互相看了看又继续各走各的,两颗心
都不知道另一颗也闪过想留住这瞬间的念头。大海的巨幅布匹,耀眼的。眩目的。
莫名的……深远。在想取悦,想讨好,想献殷勤的尽头,美德弯下腰来结鞋带。
痛苦上升至几乎与美平衡,就差如果我的视点是一只蝴蝶,轻轻飞临,栖息其上。
国王电车
我希望又不希望好人这么少。
午夜。
我在红灯前等过马路,看见电车刚好驶过,知道赶不上了,便慢吞吞往电车站走去。但电车还停在那里……司机在等我!
就像他是国王,他的马车在等我;或者我是国王,我的马车在等我。或者他是好人,正在等我;或者我是好人,受了神恩。
我坐在上层靠窗的位置,寻找天使的痕迹。窗沿的旧木框微微发光。
我想起几次看见电车还停在那里,等某个追上来的乘客。不管他是好人,正在等他们;还是他们是好人,受了神恩。
我希望又不希望他是同一个司机,这个司机。我希望又不希望好人确实这么少:
有一天他的电车将坐满他等过的乘客,他们互相不知道彼此是好人,但都知道他是好人,都希望又不希望好人这么少;
谁也没意识到车灯渐渐暗淡,因为车里通明。因为所有眼睛和心灵里都有个天使在发光。
在医院
这畜牲,身高八尺,那病服如囚服,只会让我想起草寇。
他在病房的长廊里走动,趾高气昂,不放过任何跟女护士搭讪的机会。
他那拉碴的胡子,那闪着声色犬马之光的牙齿和豪笑,只会让我想起古代。
在古代,我会是一方霸主,我们要么是手足要么是宿敌。很可能我会杀了他,因为他欺我深藏不露。
他那拉碴的胡子,那闪着声色犬马之光的牙齿和豪笑,那仿佛还散发着浓烈酒味的粗脸,那原应是又黑又密又飞扬但如今秃了大半的头!
他这大半辈子在哪里度过?码头?地盘?加油站?不,一定是某个我怎么也想不到但说出来又会觉得再合适不过的位置,如同我:成了一个昼伏夜出的诗人,白天用一个文学翻译家的铁甲包着,晚上用一个新闻翻译员的钢盔护着。
当他不放过任何跟女护士调情的机会,我枕边放着一本夏尔:在医院的三天三夜里,一个字儿也没看进去。夏尔:抗战的英雄。
但很可能,我是一方霸主而他是我的猛将:瞧,我只不过问了他一声“睡不着?”他便三天三夜不放过任何跟我打招呼的机会。而我爱理不理,心里暗想:这畜牲,要是在古代,他必为我赴汤蹈火,而为了他的惨死,我必动用整个王国和整个生命替他报仇。
伟大的鼓励
像那丛圣诞花。
叫它圣诞花是不对的,因为它不是花。叫它圣诞红,或一品红,回避叫它花,也是不对的,因为它比花还像花。它的茎是绿的,但有一抹儿紫,一种提示;整株植物下半身也是绿的,但叶梗是渐渐上升的紫,先是淡紫,然后是暗紫,到了上半身才开始浓烈起来──同样是一种提示。
提示上半身茎丶梗丶叶的火红。叶即花,花即叶。远看是花,近看是叶。远看是惊艳,近看是惊异。如同一种信仰,一种没有上帝但也会感动上帝的信仰。如同基督,既是人也是上帝,因为他是上帝的化身,上帝的儿子。如同薇依,不入教但至死忠于基督,既不是圣徒又是圣徒。
我们身上也有这样的提示。我们也可以这样渐渐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