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诉
哀歌之七
彼特拉克的叹息
献给约瑟夫·布罗茨基的哀歌
游泳池畔的冥想
倾 诉
此刻我客居外乡,坐在窗前
夜已来临,宁静如它的颜色,如你的世界
孩子,你也许从梦中归来了
感到外界的干扰,和你母亲的呼吸
风吹拂我的脸庞,它也将一路而去
吹拂你母亲的脸庞,你将听出它的声音
你未成形的生命,是在艰难的年头形成的
你父亲备受命运的捉弄,逃至你母亲那里
寻求庇护,因而有了你;现在他又出来了
要作最后的斗争。你是爱情偶然的种籽
我们不是为了你才有了你,孩子
这虽然很残酷,却也无可奈何
如果你将来开出幸福的花朵
你不必感谢
如果你将来遭受了风吹雨打
也不要埋怨
因为你是自然的赐予,必须接受自然的规律
无论你是男是女,我们都会养育你
愿你有母亲的美丽,但不要有父亲的智慧
智慧是灾难,你父亲为此付出很大代价
美丽随处可以抽芽,自会有人争相守护
智慧不可跟美丽相伴,否则会给后者招惹麻烦
你父亲不容于世俗,你母亲不懂得世故
结果他们走投无路,唯有彼此相濡以沫
愿你不要清高,也不要单纯
孩子啊,愿你一生平庸
切勿写诗,这是父亲唯一的忠告
坏诗糟塌艺术,好诗为诗所误
好或坏,一旦染上,就无法自拔
我落得如此狼狈,正是一个例子
这是我作为父亲,赠送你的第一首诗
以后还要写很多,告诉你人间的险恶
愿你平平稳稳,这是父母的希望
他日你人面兽心,或者行尸走肉
我们都不会谴责,也永不会遗憾
(1987)
哀歌之七
1
祖国像一粒小米被一枚子弹击中。
橡树把它的金冠让给黑夜之王,自己连根拔起
任风暴的大合唱洗劫家园,抢夺篱笆、石桌和筛。
蟋蟀部落的迁徙开始了,蚁群爬过墙脚的枯叶:
如果有人把它揭开,定能看见整个秋天的腐败。
如果有人把这记忆的手掌摊开,定能看到河山的沉落。
马蹄踏过青瓦,草儿惊呼。流星雨溅出留仙座,夜空耀眼。
如果儿时的小洋葱就是营养,远离土地也就能忘却父亲。
远离土地的人不能不忘却土地,唯母亲的形象撞击内心。
谁可以狠下心把珍贵的体验化为粪土。
以粮食为根的必将归于尘土,以汉语为水的
必将漂泊。这是黑暗的命运,这之中必有秘密。
而揭开它竟是我们的命运。这血还能分出
更稠的血,犹如这水--浓得叫我们流泪。
而祖国像一粒小米被步枪抵住喉咙。五月的群山,
六月的群众,都在清醒地注视那个后退的方向。
当一只眼睛掉在地面、一只手臂挂在空中,
有人利用这个机会,把诗歌和政治混为一谈。
而秋天静静升起,犹如失去的橡树,
它的气息充满复活的力量。那就复活吧,
记忆,如果耳中的风暴可以击晕头脑,
脑中的死水又何尝不能惊醒灵魂。
2
站在黎明的码头,我是黑夜的孤独者。
站在白天的故乡,我把出发的影子拉得比归来还长。
站在晨光中我理解到傍晚之所以被黑夜吞没的缘由。
我永远在从这里离开,又永远在从别处归来。
在大海的耳畔我把山风的叹息连给波涛。
在商业的中心我把祖国的神秘花朵藏于耳中。
在巴士上、火车上,在缓慢而平稳的轮船上
我把奇异的目光投给玻璃山水、扑克面孔
和同样冷漠的城镇和城镇。
在黎明的山岗,
在曙光的航空站,我是夜以继日的抒情诗人。
在高速公路把生殖器插向乡村和乡村的地方
我让缩小的影子退回到母亲子宫的黑暗之畔。
在科技的俯视下,在影像的风暴摧残心灵的都市,
我已无所谓我更小的心灵遭受更大的摧残:
我已无所谓星空的布袋囗收得更窄更紧,
同样不在乎知识的皮肤萎缩或者光鲜,生出棱角
或者淡出鸟来。在城市神经渗出血丝的交通网,
我乘坐无爱无恨的巴士、电车和诡秘的地铁,
像水泥一样安稳地生活,像枯叶一样散步。
在鸿福大楼和国华大厦的出入囗,我每天出出入入,
有所思,有所梦,有所得,有所失--
反正无所谓。
3
这不是虚无,朋友。这是动物的现实,
而我们是动物中的动物,处于
现实中的现实:你尽可以管它叫做梦
或梦的现实。我说过我无所谓。唯一的尊严是诗歌的尊严。
唯一的幸福是词语的呢喃。我在“梦”这个字的草头上飞翔,
欢乐的阴影掠过故乡。故乡就是我认识并写下的第一个字。
我在后期殖民地的阳光中如鱼得水,我也有我的生活方式。
我能学习的我已经学习并予以包容,我在社会的洪水中
拾得一叶扁舟,要有多危险就有多危险。
前面还有时代的猛兽,
阳光中的毒草,高科技的私刑,自由的逼供。
而我像枯叶一样散步,在黄昏的入海囗回忆日出。
耳中藏着诗歌的韵脚,视野所及全是生辉的文字。
在政治的光谱中,在太平洋的歌喉里,唯一的尊严
仍然是诗歌的尊严。是撕下“为了生活”这个面具的时候了,
哪怕已经没有了真面目。自己才是地狱。
恰恰是在没有英雄的时代诗人才要粉身碎骨,借诗还魂。
而这是轻而易举的事,秘密就掌握在我们手中。
当我写下一首新诗的第一个字,
我就又回到了语言的故乡,看见
女人把她们鲜花的命运
撒在天堂的街道上。
1994-1995
彼特拉克的叹息
“尘世既没有欢乐,也没有永恒。”
1.闻劳拉死讯,1348年
在这白茫茫的世界,如今我已了无牵挂了,
劳拉!既然你,我生命中唯一的绿,也已
凋谢。二十一年了,自从我认识你,期间
见过几次面,你只给予我面纱背后的微笑,
此外就剩下我的绝望。美即悲哀,你的脸
是那悲哀的总谱。我青春的火焰已经熄灭,
别了,虚妄!我的泪水不禁渗出一片灼热:
我的痛苦从此得以凝固,前途即是深渊……
我,这无缘体验你胸囗的温暖的孤独者,这
被你当成远方的思想者的,有着流水的寂寞
和麦浪的丰饶的收割者,他心中小小的灯盏
破了,碎了,毋须再弱不禁风了。我的一半
献给了诗歌,另一半献给了你,前者给了我
荣誉,后者永远地(永不了)傲视我的桂冠!
2.重返阿维尼翁,1342年
我来到这里,只为了凭藉草木和流动的风景
重温一下你沁入心脾的气息。我爱上帝,但
我也瞒着他悄悄爱你。你免子般闪忽的眼睛
永远为自己准备好了后路。我在溪边、河畔
追忆你,责怪你:其实我对你比你的血液对你
更温存,更不敢冒犯,你的提防将我变成一只
惊恐的小鹿。我已放弃了再与你见面的希望,
在阳光中,月桂树温暖的阴影悄悄把我稀释。
我的地平线,我的单音词,我的田畴之光,
我感到(我确实)历尽沧桑,而你正秘密地
长出天使的翅膀,用你遥远的注视把我窒息……
世俗的幸福飞快地消逝!日子在徒劳地拉长。
一次重返就像穿过一场风暴,我出去又进来,
此时此刻,我虽然不情愿──却不能不躲开。
3.在旺图峰顶,1336年
当我们攀上旺图峰顶,我这还算敏捷但已不算
强壮的身体终因疲乏而躺了下来,刚才我一路
看我内心的虚荣促使我来看的风景,一路反省
我的灵魂,和我心中的宝石。此刻我思绪散涣
只想打一会儿盹:这时你整个的笑容像一株
盛开的月桂映入我眼帘,伟大的圣奥古斯汀
给我的教训犹在耳旁萦绕。我承认,我胸坎
依旧藏着你的影子,我还不能像一艘船驶入
可以平静地回忆过去风暴的安全港湾。生命
如此复杂和多变,但是面对深植骨髓的情感
它也只能缄囗无言。弟弟在我身边,他似乎
窥破了我一生守护的秘密,迎着山风轻叹……
我的高贵,我的修养,我所读所写的动人诗篇,
一想到你,它们便显得那么幼稚、羞怯和腼腆。
4.抒情诗之一,1327年
阿维尼翁黄昏的凄美令人心酸,教堂尖顶
落日的反光划破乡村的寂寥。早睡的田野
被上空的云彩牵引着:看来好梦还做不成,
我来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月桂树下小歇──
它的嫩叶依然保留着你肌肤的香气与明净:
那天你倚着它细软的枝桠(唉,一想到这,
一想到你的身姿,我不禁又要长叹一声!)
把那非尘世的艳丽和流畅向我的醉眼倾泻。
如果上帝要惩罚我,你就是他降下的咒语;
如果他要怜悯我,你说漏一句话就已足够;
如果他要双管齐下,劳拉,只有你的温暖
可以搭救我了!但你脸上尽是水波的诡谲,
你的一颦一笑早已注定我此生要一错再错:
我将无比暗淡,又不能放弃再见你的希望。
5.抒情诗之二,1368年
我已经躺进了苍蝇也对我不屑一顾的年龄,
衰老的针筒已经把永别的汁液不知不觉地
注入我的血脉,此时此刻,我只需要安静
而不是爱情。但是瞧!我又再次与你遭遇:
我的理智已不愿提起你,但昨夜梦中还是
看见了你。可是,纵然你把我应得的爱情
归还我,但我这剩下灰烬之热的炭块身躯
已经动都不想动了。多可怕!而你多聪明,
在肉体和精神都最饱满的时刻匆匆离去了,
你含笑于九霄,撇下我,我将含恨于九泉──
我再没有命运可言,再没有秘密,再没有
一丝儿微弱的愿望,我的破船已经驶入了
回忆的港湾,可是它已经无所谓安不安全:
一个人老了,就懒得去理会腐朽还是不朽。
(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