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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世者

发布: 2015-11-19 15:20 | 作者: 李金兰



隐世者
        
        一
        隔着两座南方的石山,我与聚居山庄的千余东北虎、华南虎、孟加拉虎、白虎,做了二十年邻居。有些夜晚很晚了,枕着浮于岩壁之上的虫声,会念想正无比清醒地醒着的老虎。谁知道呢,当老虎目光炯炯地坐卧草地,从那黝黑山顶上落入虎眼的星星,会不会激起一只虎插翅的意念:到另一个星球生活,将会如何?
        在山庄里,一些被挑中的老虎经过驯兽师调教,言听计从地在梦幻剧场表演打滚,钻火圈,发力跳过并穿破蒙一层白纸的铁圈,赢得掌声响起。人自己不快乐,便寻思从别物身上找乐,比如让一只高高在上的老虎放弃它的傲慢与矜持,卑屈自身,亦步亦趋地迎合人的游戏精神。
        我厌恶类似的表演。在远离荒野之所,一只老虎也更愿意与晒着会感觉皮毛灼热的阳光,与跌落尘埃溅起泥腥气的冷雨暖雨,与来不及深度亲近就踪迹全无的南方雪,与闻着气息互相吸引的异性伙伴亲密接触……在天然的体肤交际里,各种发乎本性的质感之美才会得到呈现。
        一只野生虎有二十年可以活,一只圈养虎遇到好的条件可以多活十年。所以,我最初在山庄见过的,和最近十日见过的,并非相同的个体。初见时风华正茂的老虎,在如期而至的发情周期里,找到了钟意的对象,然后经历上百次短暂而激越的交配,留下血脉。尽管如此,虎的繁殖也受到限制,作为胃口不小的食肉动物,它的存活是需要高成本的,若任其自由生育,很难维持良好的生存状态。因此,山庄里的老虎,也是按计划优生优育的。一只虎经历过幼年,壮年,在最好的身体状态下完成过三五次延续物种的使命,之后渐渐衰老,老得只剩下一副倔强的骨架,被时间覆盖。寿终之后,被冰入冷库。最后,虎皮或被人披,或被人坐,虎骨被用来泡酒,虎鞭或用来入药,所有的精华都消逝在人的欲望里。只有后代,成为种群延续的一部分。这是一只圈养虎的命运。
        在育婴房里,虎母呈现格外温情的一面。它俯卧着,任由一只小老虎不停地搬弄它的长尾巴,任由另一只小老虎在它的脊背和肚腹上行走跳窜,任由第三只小老虎撕咬它的颈项和耳朵。一只母老虎是亲切的,随意的,不怒自威的,虎子们把它当做山峰,当做障碍,当做习武场,甚至当做玩具。在它身上,笼罩着柔软的母性。但一只做了母亲的老虎,不会一直溺爱它的后代,它发乎本能地训练虎子的生存适应能力。它凭借眼神与吼叫,训练虎子谨慎地进退藏匿。隐蔽在自己的领地里,让闯入者暴露在明处,而它在攻防自如的暗处,一切可掌可控,此为虎生存之道。
        其他虎房里的老虎,基本上是成双成对关养。它们在人前少有亲近,其中一只困睡,另一只会迈着虎步从这一头踱到那一头,周而复始,似一只无意打破现状的沙漏。当虎不必费心寻找食物时,它也找不到自己。在一个插翅难飞的封闭之所,它忧愁的是如何虚度时光。不知道,在孤独、乏味以及无始无终延续的慵懒倦怠背后,是否还有纵横捭阖的梦境存在。但是虎威,始终都在。有的游客被好奇心驱遣,对老虎吼叫。虎自然是不能容忍,虎口大开,冲永远都无法冲破的铁网扑腾怒吼,利爪扑抓围网发出的哐啷哐啷的声响,混杂着嗷嗷嗷的吼叫,响彻虎园。
        山庄设置了模仿野生环境的放养区,每三五亩草地一个间隔。过去演示给观众的场景中,让一只饥肠辘辘的老虎待在草坪上,然后放进一头涉世不深的牛犊,它才迈开境遇不明的脚步,脖颈上的动脉已被老虎咬断。类似的血腥场景后来取消了。
        放养区里的老虎基本保持一个相互戒备的距离,睡在远离围栏的树冠下。用来消磨的时间,伸出胭脂色的长舌头,舔自己的腿脚,舔自己的股部,舔另一只虎的背,甚至,一上一下地滑动那一抹性感的粉红,不厌其烦地亲吻一根铁柱。这是一种无聊的游戏,还是一种荒谬的寄托?或者是它想要爱某样事物,但是没有得到。为了防止老虎不知节制地亲吻树根,每棵树根部三尺以内都包裹铁丝网。人会不会在一只猛虎的身上,看见自己生命中的一些时刻,面对虚无,束手无策。
        但是,老虎毕竟是老虎。骨子里那种一山不容二虎的思想,驱使每一只存有实力的老虎随时虎口大开,把另一只走近的老虎当对手,抖着虎须,呲着虎牙,嗷嗷大叫着扑过去,吞咬对方的脖颈,此种喜好,甚至在与异性亲密交配时仍不断重复。有时候,空气中充满着剑拔弩张的味道,两只老虎仇敌似的相互发飙,以闪电一般的速度冲向对方,在对方身上真心假意地撕咬几下,然后分开。才转身,不曾走出多远,蓦地重新折返,再一次虎视眈眈地冲向对方,又撕咬几下,才走开。或许暗中,它们也相互庆幸,有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可以搏斗,共同完成身体里的速度与能量的释放,才不至于寂寞到死。每逢这样的场景,常常把我看呆,忘了世界,忘了时间,忘了自己。
        本来,凭着的兽中之王的天赋,端坐在食物链的顶端,是与谁都不争也不屑与谁争的。在虎园,它哪怕听从自身敏锐听觉做出响应,在低处抬眼望几下天桥上的观客,那并不愿意持续的目空一切的眼神也在暗示:未来已经过去,而我属于从前,现在却要赋予悲伤以呼吸。有时,围栏外车子开过的响声,会引起群虎的兴奋:时机来了吗?是不是可以乘载这轰隆作响的物件离开此地?但车子开过就开过了,卡车司机因为见到老虎,停车一会,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看一分钟老虎,然后驾车奔目的地去了。
        世人为虎戴上“兽中之王”的高帽,却又箍起“罪大恶极”的魔咒。但那凶猛凌厉的物种属性原本与生俱来,与罪恶残忍无涉。十五年前,山庄里的一头东北虎不知怎样突破重围,跑出去了。消息骇人听闻。这只想要远走高飞的老虎,在附近村庄和荒野间兜兜转转,并没有伤及无辜。但负责行动的警察最后采用枪击的方式,结束了一场出逃。一只异想天开的老虎,一只性命不保的老虎,它根本想象不出,这小家碧玉的南方,距离它的东北故乡或者西伯利亚有多遥远。
        三年前,我在长白山游荡。面对寂静辽阔的千山万壑,想象神秘的树眼背后,也许会走出一只健美的大老虎,它金色的身子如箭矢射出,我才一眨眼,它已跳到长白山大峡谷对岸去了 。一个童话而已。一只野生虎不把自己藏到林海雪原的腹地,如何安生。
        二
        与我比邻二十年的,还有山庄里另一个大的群体黑熊。它们是亚洲熊,全身毛色暗夜一般漆黑,唯在胸前,把一弯新月当做项链挂。
        黑熊原本生存于丛林野地,以树洞岩穴为最佳居所,爱独来独往。山庄地盘有限,但也还算空阔,黑熊与鸽子分享同一块地盘,相安无事,相映成趣。黑熊身体笨而不拙,擅长攀爬,可以自在地待在它想待的地方。夏季炎热时下水游玩。多数时候,是在草地上困觉,上树休息,或者互相嬉戏玩耍。它们喜欢选择一个高高的树杈,攀攀爬爬就上去了,动作称得上灵活。经常,一棵树的几个树杈各由一只黑熊占据,各自以最舒服的方式仰躺着,闭目养神,互不干扰,各自有心无心地看闲云聚散,看星星月亮,眨眼功夫就睡着。也许睡着后,会梦见伸出爪子去摘花果,或者掏蜂蜜,梦醒之后,才恍然想起这一棵棵天竺桂都是削去了树冠的。
        一只熊,或者一群熊,凭借憨厚可爱的神态,打动人心。与望虎生畏相比,看熊只拾得开心。在相同的地点,不同的时间,每次与黑熊见面,总会有各种各样的新奇可爱令人忍俊不禁。
        我见过兴致高昂的黑熊,在大车轮胎做成的秋千上摆荡,它们优哉游哉,看样子似乎要把自己荡到天上去。换一个位置,我见过两只青春年少的黑熊,在树杈上变换着位置和姿势,玩高难度的接吻。换一个时间,见过一只黑熊四仰八叉地躺在小桥上,其它熊就便宜不占白不占似的,从它身上刮刮蹭蹭地爬过去。最让我笑掉大牙的,是一只黑熊想要爬上一个水泥墩台,它前爪攀住墩台的边沿,一下一下地往上蹭,快蹭到顶端时,墩台底下的另一只黑熊发现了,立即站立起来阻止,它伸出两前爪不断地拖住那往上爬的黑熊,拖它的后腿,抱它的腰身,推搡它的屁股,往上爬的黑熊好像不在乎,偶尔伸出一只前退,来拨开下面的纠缠,在持续上演的三分钟好戏里,那只决意往上的黑熊表现出来的心理,就是你想拉就拉吧,反正你只是徒劳。最近一次去熊园,发现一只体形肥硕的黑熊,一左一右地轮流用熊掌在草地上挖坑,把一小块一小块的黄泥扒拉出来,我想它是不是百无聊赖,挖个坑干甚,后来它不挖了,把身子稳稳当当地伏卧在小坑里,安静得像一个椭圆形的黑球。我猜,这是一只将要做母亲的黑熊。我记起三个月前,那时是夏天,正是黑熊的恋爱交配季。在那个清晨明亮的阳光里,放眼望去,做爱的黑熊,这里一对,那里一对。它们挺贪心,缠绵不停。离我最近的一对,压根也不管旁边大块头公熊的骚扰,以及其它熊的存在,只管身体沉醉。这样的不管不顾应该与黑熊天生视觉差有关,“黑瞎子” 们对正在自己眼皮底下进行的交配是熟视无睹的,其戒备心与老虎相比,堪称天壤之别。在相互迷恋着的胶着状态里,黑熊最终会从激情深处,给自己带来清新可爱的小黑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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