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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或者距离

发布: 2015-11-19 15:25 | 作者: 李金兰



        缝隙或者距离
        
        小时候,喜欢玩捉人游戏,一种是藏在缝隙中,让人来捉,另一种不藏,是在圈定的距离内奔跑着捉。
        一两条巷,三五间屋,八九十个玩童,躲藏的范围是事先约定好了的。大人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大人不说,没有规则无从游戏。而规则,其实是与规矩同在的。在迷藏中,一群人,不是相约聚会,而是相约失踪,然后享受失而复得的快乐。找人的人,担负着把失踪者一个个找出来的使命。
        藏的人,见空就钻,遇缝就藏,挖空心思把自己藏得隐蔽些。愈隐蔽愈有悬念,愈有悬念愈刺激,愈刺激愈能够抵达快乐的高潮。让找人的人望穿秋眼吧,那么,自己和压轴戏中给人惊喜的主角就差不多了。
        游戏开场了,趁他(她)还蒙着眼,作鸟兽散。大家蹑手蹑脚,蜷缩起身子,变矮,变小,变扁,呼吸放慢,放轻,放低。钟摆滴答20下,众人销声匿迹。门背,床底,柴草,谷柜,酒桶,斗笠,蓑衣,箩筐……天然的人为的缝隙,成了我们的隐身之所。无论怎样自以为是,总会显露些蛛丝马迹。比如一个箩筐,常规状态下多半是昂首向天,满盛着谷物,现在,它头贴着地,匍匐着身子,那么,它必定是把什么事物罩着了。
        最先被找出来的人,心无城府,像个资历浅脑袋又不懂转弯的人,听天由命地被人差遣着,负责在下一轮游戏中找人。经历过找人的训练,慢慢地培养识别假象的眼力与判断力,就摸索出一些门道,总结出该怎么藏,靠什么掩护,藏哪里更保险。如此,捉和藏都成了人生经验的训练。
        众人乐此不疲地游戏。有时,还不期而然地把游戏当了真,弄出的就不仅仅是喜乐,甚至还有了哀怨。
        某天黄昏,在村口桂花树下歇息的几个大人,指引我藏到了枝叶的缝隙间。大概是从来都没有谁想过要藏到花香里,所以,时间缓慢地滑过了,目标依然没被发现,那逐渐黯淡的树色反而更深地把我隐藏着。大人看见别人兜兜转转,也不提醒,也不暗示,他们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地出谋划策,声东击西地误导人。花香令我陶醉,而大人过分的多管闲事又让我暗地里埋怨。我本想放人一马,自己出来算了,可又不甘心削减游戏的趣味。后来,剩下的人,一致决定不找我了,然后游戏重新开始。这却真的令人失望了。只要绕过假象,一抬眼,就能够瞧见我了,为什么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呢?放弃意味着规则被无情地打破了。
        大人,就那样有意无意地教会了我们,如何把简单的游戏变复杂。
        另一回,是我堂哥藏得不见踪影。事情毫无进展地僵持着。谁想到呢,他藏到了为他奶奶预备的棺木里。后来,他大约在那个令人憋闷的黑匣子里呆腻味了,继续藏下去游戏就冷场了,才故意在棺木里弄出哈哈大笑的声响来。那是提前为死亡准备的匣子,他居然有胆量去体验,骇得满屋的胆小鬼脸一阵白一阵青。
        堂哥这一藏,使我从此对玩失踪意兴阑珊了。一个轻松愉快的游戏,却沉重又冷酷地把隐匿与漆黑的棺木拉扯在一起了,只要走近那个放着冷峻光芒的缝隙,再走一步,就到了永远的消亡。
        相比之下,在空旷处捉人,你我他都在明处,在划定的距离中比速度,比身体的迂回婉转,比实力,虽减了悬念,可玩得放心。
        不想玩捉迷藏了。
        然而,生活中真正的迷藏却等在那里了。于是,捉迷藏的游戏就成了一个铺垫,一种准备,一重台阶。
        我与邻居去山岭间的空田里放牛。牛在田间啃草。放牛人东拼西凑地说鬼怪神奇故事。另一个放牛的女人就近在岭上钩树枝。而我,捧一本书坐在田埂上看。
        十几分钟后,听见了看牛人对着钩树枝女人的方向喊:你家的牛看不见了哦!
        抬眼,发现我家的母牛和小牛也消失了踪影。一缕不安迅疾从心坎上掠过。这时节二季稻都割了,野地里没什么东西可诱惑那些老实巴交的牛。没有稻谷或者蔬菜的诱惑,我家的母牛带着小牛和钩树枝女人家的带着小牛的母牛却双双被流浪诱惑了。这真是出乎预料的事情。 
        巨大的令人措手不及的慌乱在一瞬间就将我淹没了。如果找不回丢失的牛,父母肯定不会原谅过错。怎么办?
        寻牛。寻牛。田垌一侧,有条鸡肠大的岭上路延伸向远处,钩树枝女人推测牛最有可能顺着那路走去的,心里还怀着侥幸,四头牛呐,跑得上天?时间也没过多久,能够藏得到哪呢?即便有盗牛贼,也不会如此神速吧。也许,转过一棵松树,就在树后呢。也许,过了这乱茅草,就在这岭槽底下呢。又或许,是口渴了,在河畔饮水呢。
        然而,侥幸心理慢慢就被越来越深的失望替代了。我怀揣愧疚,以及如同天塌下来的担忧,面色惶恐地回家把牛走失的坏消息报告给父母听。
        我的不安随话音迅速地传递并跌落到了父母的眼睛里。趁天未黑,更多的邻居帮着分头去寻牛。到天黑回来,仍旧一无所获。原来,野地茫茫,藏的缝隙也可以这么大。
        晚饭后,两家人碰头,商量寻牛对策。有好事者说,不如先请阴阳先生测一下,问问牛到了何方地界。父亲倒冷静,委婉地拒绝了。那家男主人一贯贩牛卖,懂卖牛经,说等天亮就赶早去牛市必经之路堵堵看。另外的人马按照牛可能投奔的方向分头再找,顺便贴些寻牛启事。
        那一夜,只剩下了祈祷:如果明早,我家的牛像个偶然犯错的孩子低着头等在牛栏门口就好了。然而,这样的夜晚注定是不得安稳的,在梦里,牛不管不顾地把我撇下了,它们无牵无挂,一直在我目力不及的远方藏着。它们不在乎我曾经挥动刀刃银白的镰刀,为它们割回一担又一担汁液充足的青草了。从前,它们注视我的那种淳朴厚道的眼光,现在随心所欲地投向遥远。
        第二天清早,心细的父亲靠着几行新鲜牛蹄印的指引,去到了一个叫周家坪的村子,在村口遇见一个扛着扁担的女人,向她打听。感谢这个提供线索的女人,后来,父亲在山脚庐村把牛找回了。是两家好心人分别收留了两头牛。于是,按规矩买了糖,送了礼性,真心地感谢人家收留了牛。
        只是不解,在所有的牲畜里,牛,是最诚实最可靠的了。那两头分别都带着牛犊离开群体的母牛,平常老老实实的。为何有一天,心就野了,胆就大了,不声不响地出走了。究竟只是一时心起想要与主人玩一场游戏,还是觉得压抑了,铁定了心要远走高飞呢?
        没有答案。幸好,这一场离走在途中被挽留了。就像我小时侯,几次失学,伤心地把所有课本扔到后门的排水沟里。我那时是千真万确地想到了离家出走。父亲发现我收拾的衣物包裹后问,你要去哪里?是,能去哪里呢?我连耕牛犁田那样的本事都没有。离走的念头,刚发芽就掐断了。还好,老师把我当成他们看着看着就不见的牛犊了,来家访了,第一次是隔了大半年,第二次隔了半月,于是,我得以重回课堂,如牧牛重返牧场。
        许多年过去了,也没能找到清晰的答案:究竟,一时心起与铁定了心之间,是一道小缝隙,还是一大段距离。人遇事不顺,巴掌大的矛盾被看成天那么大,会生出一走了之的念想,干脆,找个缝隙藏起来,找段距离走开去,眼不见为净。不过最后大都不了了之。大约是,回心转意之际,横亘在裂缝间的巨石就自动搬开了,新长的叶芽子把旧伤痕缝合了。
        遗憾的是,不管是偶然,还是必然,生活中总会有躲也躲不了避也避不开的离走事件等在前方。不在这里,就在那里。不在此时,就在彼时。
        在一起玩成亲密伙伴的人,有一天,突然就再也不能够你找我,我找你了。一个,在与她姐姐去拔水草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带到天上了。一个,在与她母亲去做客的归途中,过河时被急流推走了。一个,我伯父的女儿梅,在她转送我的笔记本上,小学老师曾经给她这样的赠言:“少小灵颖多娇,长就鹏程万里。”可她来不及长翅膀,就在日夜折磨她的肺病中凋谢了。她们,或迟或早地,从光阴的缝隙中消逝了。永远。
        十多年前,邻村有个男孩,天真可爱。有一天,莫名其妙地不见了。那家人的房屋斜对着河边的古渡口。沉静的河水成了看不透的深渊,几只竹排,几张网,大海捞针一般在江里寻觅。无果。遂认命似的以为,他们的骨肉是被流水收留了。那对夫妻,趁着年轻,在孩子失踪几年之后,又生育了一个男孩。他们不想让缝隙空在那里。空着,会一直痛。他们在缝隙里,重新种了一棵树。
        世事难料。十多年后,有一个大男孩来敲门。这个仿佛从缝隙中钻出来的人问:我记得这里是我的家,你们,还认得我吗?当初,他是被一个中年男子用一颗糖引诱,然后被卖去了南方。同时被拐卖的,还有离村十几里路远的一个山村男孩子。以为,永远都回不来了,做梦都不敢想,有一天拐卖案件被侦破,得以回来。
        那家人,不愿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失而复得的奇迹。端茶,倒水,让座,以款待客人的方式招呼吃饭,最终,却没有收留这个说话带着外省口音的大男孩,不懂得是旧的缝隙已经弥合了,还是担心新的缝隙再来。毕竟,世界上还有防不胜防令人揪心的欺骗。
        不知道后来,男孩去向何方了。人海亦茫茫,于他而言,回不去,是比万丈红尘更深更远的缝隙或者距离了。
        事情未必不能辨别真假。只是人心有软硬,胸怀有宽窄,世态有炎凉,从软到硬,从宽到窄,从炎到凉,中间是一道缝隙,距离不知有多远。小缝隙转眼间会变成了大缝隙,原本的大缝隙转眼间也可能变成小缝隙。
        我不认识那个重新回到缝隙中的男孩。故事是别人转述给母亲听,母亲又转述给我听的。母亲说:与男孩一同从远方回来的另一个男孩,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山村,那家人抱头痛哭着相认,还燃放鞭炮庆贺破镜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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