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汲水人

发布: 2015-11-19 15:30 | 作者: 李金兰



        汲水人
        
        村子里,纵横交错的鹅卵石巷子,都通向水井。
        古老的水井。大青石凿成的井围,是硕大的石戒指,固定在及腰的高度,保护弯腰勾头的汲水人。井围内壁上,一道道拇指粗的石槽,被井绳一天天地磨得光滑。井围下,石块环砌的井壁,覆满绵密的青苔,潮潮的,润润的。水井四周,白瓷碎片镶嵌着语录——“井水甜津津,莫忘挖井人”,洗衣石、磨刀石、排水沟、排水池也各有安置,极为妥当。
        她喜欢去汲水。她挑着一对空桶到井边,眼睛跟着一根棕绳,一只小木桶,走过一段垂直悬空的道路。她的木桶抵达光滑如镜的水面。当她借着木桶,扑通一声趴下,触摸和吞吻井水,造成一阵波光粼粼的颤抖,心里是很快乐的。虽然力气储备不足,必须巧借井沿上的光滑石槽,充当由下及上拉动的定滑轮,才可以从井里汲上一桶水。况且,挑一担水,要从井里汲取六小桶水。盛满一缸水,要挑三担。一天一缸,天天有得挑。当她的空桶不空,是很令人满足的。
        汲水人一心一意地走在鹅卵石巷道上,肩膀、腰肢、双手、双脚,以及横斜的扁担,两端悬垂的水桶,在行进中保持着平衡。但是轻微的行走晃动,也会造成一些水浪出去。腾出来的空间,正好装上掠过的风,鸟鸣,以及云彩或者皎月。
        有一些愣神的时刻,并不挑水,汲水人趴着井沿,屏住呼吸凝视着水井。日光,为她清晰地照着沉入井底的一枚银闪闪的硬币。井水如此清澈,以至于可以分出那银豪是一分、两分还是五分。日光还照着一只坠落井底的小木桶,断了的井绳在中途突然放手,把汲水人和木桶都地吓了一跳,现在主人还没有闲空来召回。注目井面的人,也看见自己的脑袋、眼睛、耳朵和面庞了,她的神情古怪、恬静、喜悦或者忧郁。时间好像不走了。此刻,曾在上升途中坠落在青苔上的水滴,又重新跳回了水井深处。滴答。滴答。滴答。那一种比时钟还缓慢的轻脆与空灵的声响,在一场独自感知的聆听中,回荡,甚至穿透一生。多么安静。
        有时月满中天。汲水人看见月亮与世无争地浮在井里。她想起猴子捞月亮的故事,淡淡地一笑。月落深井的夜晚,是多么孤独啊。孤独到要找水中的月亮来陪伴。汲水人原本是要取水上来洗凉的,可是,她愣愣地注视着水里的大眼睛,迟迟不舍得摆动手心的井绳。最清澈的水,和最皎洁的月亮在一起,没有人来惊动。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夜晚了。但那比时钟缓慢的轻脆与空灵的水滴声,作为适时切入的画外音,说:姑娘,姑娘,你看,你看,月亮在天上走。
        汲水人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喜欢趴在井沿看。也许,水井里有一条虚拟的路,连着另一个真实的世界。但是,井里除了清滢滢的深水,还有什么呢。村里人每年淘井,用抽水机把井水抽干,下到井底的人,淘出来的有限物品,无非是三两节棍棒、断绳和几许腐叶软泥。他们的目的是在井底放一层石灰,消毒。当抽水机停止抽水,也就一两个小时,井水又满了。
        后来有一次,上屋的仁娇去挑水,大约是没站稳,反正她落到井里了。汲水人听见巷道里的人嚷嚷:哎呦,连不知道怎么回事,仁娇就掉到井里了。汲水人的心,一下子就提升到嗓子眼上。她听见母亲问巷道里的人:哎,那怎么样了?对方说,仁娇的父亲下到井里把她救上来了。她始终也没弄清楚,仁娇掉下去的瞬间,魂魄有没有惊散,坠入井里时,是不是某块井石突然伸出手拦着她,不让她沉入井底。真是万幸啊。
        这件事情,或多或少地影响了汲水人。她愣愣地趴在井沿的时间减少了。
        多年以后,汲水人读到一句话,说真理都深藏在井底。这无疑是一个哲理的象征。井水,是一个颠扑不灭的存在。永恒的清澈,洁净,甘美,你口渴,或者不口渴,只要你愿意,它都在那里等着你,捧起来就可以喝,就觉得美。绝对的信任。
        但那时,汲水人并不懂得真理是什么。
        她只是对井水,对深邃,对纯净,对孤独,对安静,对月亮,不可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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