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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悔的选择,殷切的期望——读长诗《我告诉儿子》

发布: 2015-12-03 15:32 | 作者: 闲云野鹤



        诗歌的第一句写道,“在你诞生的时候”,这显然是在开始介绍“儿子”出生的历史或时代背景,这也就是诗歌的历史语境。1983年第一期的《当代文艺思潮》刊登了徐敬亚的《崛起的诗群——评我国诗歌的现代倾向》。文章发表后,受到来自多方面的批判和围攻。
        1983年10月4日,中国作协主持召开重庆诗歌讨论会,会议认为: 
        近几年来“以《在新的崛起面前》、《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崛起的诗群》为代表的错误理论”,“程度不同并越来越系统地背离了社会主义文艺方向和道路,比起文学领域中其它的错误理论要更完整、更放肆。对它们给诗歌创作和诗歌理论带来的混乱和损害是不能低估的。”
        《重庆诗歌讨论会纪要》,《文艺报》1983年12期
        对这样的你死我活的斗争,诗人轻松地极妥帖地做了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但却是弹性十足的“象喻”:“有人在下棋”。“下棋”本来是轻松的休闲娱乐活动运动;引申开去“博弈”却是敌我双方殚思竭虑的殊死角逐,是争斗、杀伐逐鹿甚至就是战争。作者运用这样的一个“弹性意象”,意在更准确地认知一个时代乃至历史的本质。接下来我们会明白。在这场文艺战线诗歌理论的两个方向两条道路的斗争中,徐敬亚“输掉了开阔地之后”,被逼仄到“我们站在星星上向天空开枪”,这在整体上是对败局的一个“象喻”。有意思耐人寻味的是,这样的象喻究竟意味着什么?谁见到过“站在星星上”“向天空开枪”的情景?很显然这是一个超现实的非语法的反逻辑的荒唐的语言变形,是一个可以流传的精美绝伦的诗美语言创造的典范,形象新颖奇特,蕴含宽广深邃。读“我们站在星星上向天空开枪”这句,叫人想起歌德因为一幅违反自然之理的变形画儿称道吕邦斯:“……本着自由精神站得比自然要高一层,按照他更高的目的来处理自然……艺术并不完全服从自然界的必然之理,而是有它自己的规律”,便是求美,为求美而变形,没有变形便没有艺术。“站在星星上”的战争可不可以理解为没有支点没有根由的战争?在茫茫黑夜中“向天空开枪”,是不是在说打击的对象攻击的目标很盲目?放在一起是不是在为那场斗争定性为“无谓的斗争”,可有可无的不具实质意义的和价值的斗争?因为请看第三节四句:“在你的面前/将有一个长得很丑的人/冷笑着,坐下来喝酒/那是我生前不通姓名的朋友/他和我,一辈子也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这几句诗歌非常精彩。首先是“主体泛化”:你、我、他并位了;其次是“主客互化”:主体对象化,客体主体化了;第三是“时空互化”了。放在一起是说:不论我、你、他,也不论过去、现在、未来,“兄弟阋于墙”反目成仇在所难免!诗人说这是一个迷,是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诗歌的第四节有这样的诗句:“爸爸不是没有伸出手/最后,我握着的/仍然是自己的全部手指”,就是说在这样的对立对抗斗争面前,任何善意地和解寻求都是徒劳的!所以诗歌的开头作者用“下棋”、“站在星星上向天空开枪”、“那是我生前不通姓名的朋友”,表达了对历史、时代、未来、乃至社会的本质及人性等卓有见地的洞见和认知,真是难能可贵。
        
        既然如此,人生在世,你将要怎样选择?应该说除了“丢掉幻想,准备斗争”,你别无选择。所以诗歌写道:“记住/是冰和石头组成了你”,你需要骨子里“冰”的冷峻与严酷和“石头”的坚硬。“而水与灰尘的粉沫”是“冰”和“石头”的前身,由弱到强的“转化”“要靠你的一生”。“转化”需要的是“温度”,莫如我现在就“传”给你。“把温度传给下一代/这算不了什么”,而“我最先给你的只是一只耳朵”,你是强者你就不会孤立地存活于世,“嘤其鸣矣,求其友声”,会有很多人需要你,“你应该听到/总有人喊你的名字”!诗歌的第八节有这样的句子:“明天,或者下一个明天/总会有人敲你的门/你想也不用想/就要站起来”;最后一节第十节中重复写道:“我再说一遍/有人喊你的名字时/你要回答/儿子啊,请记住/你应该永远像我的遗憾/一样美”!就是说,要有历史的责任感、使命感和独领风骚及无私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和气概。当历史和时代召唤你的“那一天”,不要像“很多人什么也不说/就走了”,一如“白兰花低着头穿过玻璃”的耻辱,徒有爱和纯洁好名气,而实际上于事无补,教人失望。你要学习你的父亲,“在我的时代/香气扑鼻。悠扬,而又苦涩/贝多芬的鬃毛,乐曲般拂起/而我却从来没有一天开心歌唱过/……只有心里的风,可以作证/我的每一个指纹里/都充满了风暴”。就是除了要冷峻、坚韧、富于责任心和使命感,还要保有“风暴”的激愤、足够的强大和无坚不摧的力量!这几句诗歌中的“/贝多芬的鬃毛,乐曲般拂起”,是非语法超常搭配而成的通感句,同其它几句共同描述了“我的时代”的矛盾复杂特点及个人忧患意识。
        
        以上我们可以看做是诗歌的第一部分,主要写的是主观上个人无悔无奈的选择及如此“对儿子说”的客观理由。下边5、6、7节可以看做是一个独立的部分,作者分别具体叙述对儿子的嘱咐和期望。这几节,在写作手法上,都是写的“非理性”。诗作1984年草成,到1999年,正当作者“知天命”之年。作者在这一年修成定稿,是别具意味的。
        常情常理,人到知天命之年,应该多一些中庸和包容。但作者却一反常情常理,第5节围绕种种极具暗示性的“左”和“右”上做文章,毅然在思想方法、行为准则、动机目标、意志指向等方面走极端、逆常理、悖常情、反潮流!“你的父亲/不是一个温和的人/这个人的温度,全部被冰雪融化/我一生也没有学会点头奉承/正因为我心里想的太好/所以说出的话总是不好/我一辈子用左手写字/握手时却被迫伸出右手/儿子啊/这是我在你生前,就粗暴地/替我们家庭选择的命运/我,已经是我/你,正在是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别人向左,你就向右/与世界相反――/多么富有魅力!”主张逆历史潮流而动,一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传统观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表达了作者对历史上的极左思想路线道路的极度厌恶和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经验告诉人们,历史通常擅于以极左的面目混淆视听强奸民意,一个坚守道义和良知的人,要想为民立言为民请命必须学会直觉历史,揭历史的疮疤,做历史的先知先行者,为来者奋力开拓并铺平前进的道路。
        人到“知天命”年,常情常理,应该是逐步退出世俗的角逐,无为而为、不争无尤、明哲保身。诗歌却一反常情常理,嘱咐儿子要做刚勇的拳师要特别能战斗会战斗!“我的力量/总有一天会全部溜走/当你的肱二头肌充血的时候/我正与你的力量约会/拳台上,你和对手握拳时/要把墨水悄悄印在他的手上”。接着,作者在非理性写作的基础上发挥想象,虚拟幻觉,以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柔情,为儿子鼓劲加油:“被我忍住的眼泪/将会成为你流淌的金币/我一天也不会离开你/我将暗中跟踪你,走遍天涯/儿子,不管我在,还是不在/上路之前,都要替我/把那双老式的尖头皮鞋擦得/格外深沉”,保证圣战者的威武和人格尊严。
        人到“知天命”年,常情常理,应该淡泊声誉超然物外,追求一份恬淡和闲适。作者却一反常情常理,鼓励儿子要义无反顾地去建功立业。虽然这里的“功勋”的内涵完全迥异于世俗的功利。“你的功勋/注定要在上午升起/地毯上的图案突然逃离大门时/你要立刻起身追赶/那时,你会听到/我在牛皮纸里为你沙沙歌唱”。“地毯上的图案”是功业的象征,“突然逃离大门时”的超现实手法实现了别致奇巧的诗美语言创造。“牛皮纸里”的“沙沙歌唱”,是垂世的功勋正然记录在案。
        诗歌的8、9、10节可以看做是诗歌的第三部分。在这一部分里,作者在继续下来的对儿子的嘱托中,表达了深刻复杂的生命体验、理解和感悟认知以及父亲对儿子的似水柔情。
        生命是短暂的。“一个人/一生总共也渡过不了几条河”。在短暂的生命中,与其沉默莫如爆发:“我终于明白,我永远学不会的沉默/才是一架最伟大的钢琴。”这是作者对自己非凡作为的首肯。所以嘱咐儿子:“明天,或者下一个明天/总会有人敲你的门/你想也不用想/就要站起来”决不能沉默!而“你,注定是我的一部分苟延与残喘/我要靠你的目光/擦拭我不愿弯曲的脊背/你要沿着龙骨的曲线寻找女人/男人/可以使水向上走”。男人要有骨气!这里的“龙骨”是中华民族真正不屈不挠自强不息的精神;“女人”如屈原的《离骚》中有这样的句子:“和调度以自娱兮,聊浮游而求女。及余饰之方壮兮,周流观乎上下。”难道他真是为寻求美女而漂流远地周游不息么?显然不是。还有:“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第三句也是说美女香闺难于接近。“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是取譬人间小爱,呼唤世间大爱!徐敬亚在这里是在讲,为了真理、正义、良知,为了社会的进步和人类的幸福,为了爱,好男儿要有骨气,要有力挽狂澜造福人民和民族文明进步的意志、力量、信念!“是胸前一个漏掉的纽扣/使我年轻时就突然坚定”。这个“纽扣”似像章,以作者的年龄推算,徐敬亚应该是当年的红卫兵,是不是一代伟人毛泽东批判精神和反潮流精神对作者的无私无畏勇于担当在“年轻时”对他的“坚定”产生了深远重大的影响?我们应该把文革以后的极左余毒和毛泽东当年独领风骚的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气节气概历史主义的区别对待。就我个人的感觉,在一定意义上讲,徐敬亚的精神明显的显露着马克思、尼采、毛泽东等一些伟人的影子,教人恒久仰慕。
        第9节诗歌的叙述口吻异常动情,读来令人眼眶发热。“你的父亲/一生也没有学会偷偷飞翔/我把折断的翅膀/像旧手绢一样赠给你/愿意怎么飞就怎么飞吧/你是我变成的另一只蝴蝶/是一个跌倒者加入了另一种力量的奔跑”。这一节是充满悖谬的悲壮诉说。事实上徐敬亚“飞翔”了,翅膀也根本没有“折断”,他是雄鹰,也根本就不是娇嫩的“蝴蝶”,他一直在现代新诗歌战线的潮头上做着旗手在领军,从来也没有过真正意义的“跌倒”!诗歌这样写,旨在说明前进的道路上总不会一帆风顺,功德圆满需要百折不挠,只有踏破坎坷,方能成就大道!“你的心脏/是我与一个好女人撒下的沙子/你自己的心,愿意怎么跳就怎么跳吧/儿子,父亲只要求你/在最空旷的时候想起我/一生只想十次/每次只想一秒”。这里的“十次”和“一秒”是虚拟,不是实数。嘱托的是,当儿子在前进的道路上在搏斗的过程中,如果有暂时的挫折“空旷”,你就要想起父亲,父亲是你的榜样,力量和勇气及必胜信念的源泉。
        
        人的生命生活中,斗争就会披挂伤痕,所以一般人总是追求息事宁人、平安是福。诗歌在结尾一节写道:“我多么希望/你平安地过完一生/可是生活总是那么不平/某一天,当大海扬起波涛/我希望/你,恰好正站在那里/我再说一遍/有人喊你的名字时/你要回答/儿子啊,请记住/你应该永远像我的遗憾/一样美”!正如作者自己的总结,虽一生备受打击,“却加倍地感谢全部的命运安排”。悲壮、凄美!屡败屡战,追随新潮,轰轰烈烈,毕个人之力为推进这个国家的文明与进步而抗争,赢得终生成就,确实不失为值得骄傲的荣耀。
        诗歌以“我对儿子说”,是独特的传奇人物对独特的生活阅历所做的独特的人生体验、感悟和认知,绝无仅有,不可复制。诗歌表现了作者的价值观、人生观及世界观和分明的爱与憎。其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气概,读来无比震撼,提升人的精神净化人的灵魂。诗歌“我告诉儿子”,实际上是老一代诗人诗歌理论论家对全体后代后来者所给予的殷切期望,期得过切,才如此嗷嗷啊!诗歌在手法上不拘一格,蕴藉而又洒脱,基本上秉承着“朦胧诗”的圭臬,值得仔细研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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