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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三篇

发布: 2015-12-24 16:14 | 作者: 陳怡芬



        <咀嚼>
                                  
        咖啡館裡時光恬靜幽緩,人們對坐喁喁細談,時而輕啜飲料,時而享用餐食,動作秀雅的近乎矯揉造作。我們臨窗而坐,在等待餐點的冗長空檔,我留意起坐在斜前方的男人。
        那男人四十歲上下,體格健碩,手上抓著雙層三明治,張大嘴,忙不迭地往裡送,然後驚天動地大肆咀嚼一番,那模樣何止吞得下一頭牛,簡直可以吃下一整座城市。
        腦子裡倏然閃過幾個畫面:《情人》一書中,多金的中國情人宴請貧窮的莒哈絲一家人在高級的中國酒樓裡用餐。席間,莒哈絲的母親和兩位兄長不屑和作東的主人交談,甚至連眼神也始終不曾交會,母子三人只是一個勁兒地狼吞虎嚥,旁若無人的大吃大喝。倨傲的態度對比著粗鄙的舉措,突顯了種族偏見的弔詭和荒謬。不過,就某種程度而言,貪婪的吃相也矮化並醜化了人的尊嚴。
        最令人不忍卒睹的,莫過於《豐乳肥臀》裡,猥瑣的張麻子以細鐵絲挑著饅頭為餌,誘引喬其莎的情節。當美麗的喬其莎不敵飢餓被姦污時,嘴裡還塞著白饅頭,不住的咀嚼吞食,眼睛裡盈滿被饅頭噎出而不帶任何情感的淚水,似乎衝撞的痛苦和被掠奪的屈辱與愉悅的咀嚼感相較之下,也顯得微不足道了。在饑荒的時代,女人,尤其是美麗的女人,像是祭壇上的供品,以貞操和自尊心獻祭無情的天地。
        現下流行的韓劇裡,咀嚼的意象便明朗多了,劇中常有一個通俗的橋段,但凡遭遇重大變故者,在哭過痛過恨過之後力圖振作,不管是俊男美女還是鄙夫村婦,總會像乞丐般徒手抓拿食物,臉上的淚痕猶濕,沾附著菜渣和飯粒。如此慾望飽滿的吃相儘管狼狽,但明明白白宣示了重生的意念與勁道。
        我的目光回到那個男人臉上,他仍在大快朵頤,旁邊依序坐著他的妻子、女兒,還有幾個年紀相仿帶著幼童的女人,從他們的吃相判斷,應該屬於同一個家族。瞧他們各個齜牙裂嘴,腮幫子鼓動,鼻翼歙動,太陽穴連動,幾乎臉上所有的部位都被牽動了,好多張嘴同時嘖嘖咀嚼著,快樂而滿足,那麼真實卻又充滿魔幻的超現實感。
        「小姐,這是妳的鮪魚三明治。」我點的餐終於來了,服務人員將我喚回現實。美食當前,我忽然也飢腸轆轆起來。須臾間,我的盤子已經見底了,桌上一片狼藉。我抬起頭,喝了口咖啡,正好與那個男人四目相交,我下意識擦了擦嘴,迴避他的目光。
        是什麼原因讓人像是沒有明天一樣的餵食自己?世事乖張無常,或許,只能以渴索的激情,用力咀嚼食物來填補內裡的空洞,好似唯有這樣,才能夠品嘗出幸福的滋味,增生更多的力量來對抗存在的無力感。
        那個男人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打了個飽嗝,站起身來,輕撫著肚皮。一家人同時起身,腳步輕快走了出去。
        另一批人走進來,坐下,點餐,談論昨晚的球賽或眺望窗外。
        
        *刊於2014.08.25中華日報副
        
        <禮物>
        
        每年的生日,她總會為自己買進一只法國名牌包當作禮物。
        冬夜雨絲纏綿,她輾轉反側難以入睡,枕畔的男人已發出均勻的鼻息聲,她的思緒如潮湧,悠悠忽忽,終於定錨在今天新買的皮包上。包身線條柔美渾圓,沉靜神秘的靛藍、復古的金色方扣,再再展現了法式的優雅時尚,設計師匠心獨運搭配了反差極大的豹紋內裡,隱約呼應著她內在的騷動。
        拉開防塵套時,皮革的氣味迎面襲來,她大口深呼吸,一再地,讓簇新皮革獨特的氣味,由鼻尖通往鼻腔直達腦門,再奔竄到四肢百骸。它彷彿是豢養於想望之中,畫家情人手上沾附的油彩和菸草的味道,一種糅雜了粗獷與細膩、無與倫比的性感味道。
        她的第一只名牌包是個美術系的男孩送的。那一年她到法國的親戚家過聖誕節,在飄雪的塞納河河畔,遇見了在巴黎當交換學生的他。同樣來自台灣,住在同一座城市的同一條路上,他笑說:「我們非得飛越千山萬水在此相遇?」兩個年輕的旅人一見如故,睜大清亮的眸子,相偕探訪巴黎這個陌生的城市,也需索彼此的靈魂。
        男孩的眼睛燃燒著烈焰,夢想如繁星在他的瞳仁裡閃熾,他豐厚的雙唇對她訴說為了夢想踏上征戰旅途的快樂和顛躓。他們帶著雀躍和朝聖的心情參觀羅浮宮、奧賽美術館、龐畢度,在一幅幅經典名畫前,他侃侃而談畫作的流派、風格和技巧;倆人也如庸常的旅人悠遊於凱旋門,艾菲爾鐵塔,忙著捕捉對方的翩然身影。
        她離開巴黎的前一日適逢生日,男孩遞上一只名牌皮包,她受寵若驚,知道他的家境並不富裕,到巴黎的旅費是利用課餘之暇打工攢下來的,心疼他為了這筆額外的開銷,日後恐怕要啃上好幾個月的黑麵包裹腹。倆人離情依依,他的吻細細碎碎落在她的眼睛、鼻尖和唇上,如飄落塞納河的雨點漾開一圈圈的漣漪,她的淚涓涓滴滴亦淌流成河,默默在心中許下願望:他日必將攜手重返巴黎。
        一只來自於法國的皮包,不僅是與時尚靈動的聖物,更是一席流動饗宴的前菜,挑動了欲望的味蕾,引領她重返巴黎的風華。
        十二月,思念的季節,火樹銀花閃爍在喧騰的香榭麗舍大道,自信的法國女人手提名牌購物袋信步逛著,她的男人點燃一根煙在轎車旁鵠候;聖心堂台階上擁吻的年輕戀人,在彼此緊閉的眼眸裡,讀到了慾望的原身和愛情的魔幻;以及特爾特廣場群聚的畫家臉譜、塞納河橋上的月光和發臭的流浪漢……她是如此耽緬於青春正盛,與摩登古典巴黎的相遇時光。
        擾人的鼾聲乍起,阻斷了她的漫遊,她回過神來,定定望著這個與她同榻而眠的男人。男人的前額微禿,厚墩墩的嘴唇隨著鼾聲的抑揚頓挫一張一翕,呼氣時自口中逸散出一股酸敗的味道。男人翻過身去,在倆人之間留下縫隙,風猛然灌了進來,她打個哆嗦,一股腦兒將棉被搶拉上身。
        「還不睡?」男人被吵醒,冷冷的問,側身繼續睡。
        男人棄畫從商多年,早已不記得她的生日,生活侵蝕了昔日的夢想,愛情也在日常裡荒蕪。她想,只有皮革經典不朽,禁得起歲月的揉捻。
        
        *刊於2014.04.29青年日報副刊
        
        <功課>
        
        她應該要歡喜的,年過四十歲的么兒,明日就要上女方家提親了。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兩個多小時了,卻始終未能成眠。胸口像卡了一個不易消化的湯圓,吞也吞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來。
        這幾年來,么兒的感情一直不順遂,親朋好友都以為他這輩子打定光棍了,忽然聽到即將結婚的消息,恭喜道賀的電話絡繹不絕,她疲於應付,連乾笑兩聲敷衍都覺得勉強。看看身旁不問世事的老伴早已鼾聲大作,她躡手躡腳自床上爬起,披上薄衣走到佛堂,信手拿起佛珠,就著神桌上微弱的燈光,喃喃誦起經來: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她反覆吟誦心經,一遍又一遍,心底卻懸念著待天一亮得趕到菜市場,買齊最新鮮、上得了檯面的水果當作伴手禮,可千萬不能失了禮,落人話柄。下午抽空到美容院修剪塗抹的豔色指甲不知是否妥當完好?她下意識瞄了一眼,再側頭看了看牆上的鐘,驚呼一聲,連忙放下佛珠,轉身返回臥房趕緊躺上床。
        滴答、滴答…秒針走動的聲音,似乎聲聲催人老,老伴規律的鼾聲,齁…齁…,擾得她更無法入眠了。
        么兒千叮嚀萬交代,要她明日提親時別和女方多嘴多舌,盡扯些五四三,說明聘金聘禮囍餅這些主要事項即可,吩咐完仍不放心,索性擬了一份草稿要她照本宣科。她翻了個身,怨嘆這把喀喀作響的老骨頭,橫豎就是不舒爽。唉!老了,不中用了。
        那即將成為媳婦的博士小姐在大學任教,出生於書香門第,父母兄長都是知識份子,家住在台北市的精華地段。和女方相比,他們家世是略顯寒傖,她和老伴連小學都沒畢業,居住的是三十坪大小、將近四十年屋齡的公寓。她自認全心全意把四個孩子拉拔長大,孩子們就算稱不上飛黃騰達,但個個都有穩定的工作和不錯的待遇,在親族鄰里間,也算得上是有口皆碑的典範。
        她挪了挪身子,想調整出最舒適的睡姿,目光卻不經意和牆上懸掛著的全家福照片撞個正著。泛黃的照片雖已光華褪盡,畫面昏黯不清,她猶記得當時自己約莫四十歲出頭,和丈夫端坐正中,四個子女長幼有序圍繞兩側。照片裡的么兒,帶著幾分靦腆的面容,對著鏡頭憨笑。他的資質好,從小到大課業一向名列前茅,是四個孩子中最讓她引以為傲的。他留美取得博士學位後,返國與兩老同住,後來嫌家裡環境吵雜,便就近買屋獨居,平日也甚少和家人互動。
        她又抬頭望了一眼床頭櫃上的鐘,思緒如脫韁野馬,早已跋涉千山萬水,怎麼鐘面上的分針才慢吞吞爬行了兩三格?
        日前么兒帶博士小姐回來用餐,可真讓她開了眼界。他說博士小姐飲食素來清淡,叮嚀她煮菜少油少鹽少糖,飯桌上殷勤的為博士小姐挾菜、剝蝦殼,小倆口身子挨得好近,窸窸窣窣聊著她聽不懂的話題。吃完飯,博士小姐作勢收拾碗筷,么兒在一旁跟著手忙腳亂,她老伴見狀,連忙叫小倆口到客廰看電視,自己捲起袖子到廚房清洗碗盤。她跟著來到客廰,打開冰箱拿出飲料款待客人,他接過飲料罐,說博士小姐不喝冰飲,捧在手心搓揉溫熱,待稍退了冰才遞給她。她不作聲當作沒看見,默默轉身退到廚房,假裝忙著切水果。
        博士小姐嫌么兒現下住的房子小,說她需要一間自己的書房,硬是慫恿他換屋,然後順理成章在娘家附近找了房子,推說日後如有孩子,她的母親還可以幫忙照顧,至於房子的差價,她的父母和兄長允諾幫忙補貼些許。
        這等大事,么兒竟未事先找她商量計議。十幾年前,她身體尚硬朗時,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兒女們成家立業購屋換屋,哪一件不是由她安排發落的?但這個最得寵的么兒,卻嫌棄她老了,擺明不希望她主導婚禮,也不允許她過問細節,完全不給她任何置喙的空間,看來他的心思早已忙不迭地奔向女方,全體投降了。
        吞嚥不下的失落和難堪,鼓脹在胸口的原來是種無法言喻的被剝奪感。唉!認了吧!這段姻緣是她自己求來的。她思忖年歲已大,放心不下孤身的老么,大年初一奔赴龍山寺,汲汲穿過摩肩接踵的進香人潮,一路擠身到月下老人殿前,虔誠祈求才如願以償的。她告訴自己,罷了!
        窗外天色已濛濛亮,該起床做早課了,至於那些惱人的事就請菩薩作主吧!她起身來到佛堂,屈膝膜拜,喃喃誦著: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刊於2014.04.10中華日報副刊
        
    作者簡介:陳怡芬
    陳怡芬,台北人,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現為家庭主婦,作品散見於中華日報、青年日報與台灣時報。
    自二○一二年年底於社群網站開始嘗試寫作,藉著在寫作當中一次又一次對自我的凝視和拉扯,重新探索並發現自己,也開啟了一扇與外界對話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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