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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的英文著作

发布: 2015-12-31 18:20 | 作者: 张隆溪



        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序里说,他在用中文写就、评说中国经典的《管锥编》之外,尚有讨论西方典籍、“以西文属草”的文稿,原来打算作为“外篇”写定。可是《管锥编》的稿本尚未完全整理出版,计划中钱先生这部西文著作更未能成书问世,实在深可惋惜。然而人事倥偬,钱先生虽有构想却未及濡笔的著作,又何止这一种。犹记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刚刚认识钱钟书先生时,他来信中自谓“宿愿中之著作,十未成一”。[ 引自钱钟书先生一九八〇年六月十一日来信。] 不过话又说回来,钱先生确曾发表过不少英文论文,文字优雅精妙,这一点可能并非为大多数人所了解,但我们要全面了解他的思想和著作,就不能忽略他著作中这一重要部分。
        钱先生早在大学时代,就已经在《清华周刊》等杂志上发表文章,包括用英文撰写的作品,其中展露出来的学识和才华得到诸多师友的赞赏。他早期英文论著中比较重要的一篇,是为李高洁(C. D. Le Gros Clark)翻译苏东坡赋撰写的序言。那篇序作于一九三五年,当时钱先生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从清华大学外文系毕业后,在上海光华大学任教。也就在那一年,钱钟书考取庚款,与杨绛结婚后,一同去英国牛津大学留学深造。据杨绛先生回忆,李高洁知道钱钟书到了牛津,还“特偕夫人从巴黎赶到牛津来相会,请我们夫妇吃晚饭”。[ 杨绛,《我们仨》,90页] 钱先生那篇序并不长,总共不到十页,但却清楚勾画出唐宋文学流变以及苏东坡诗文的特点。钱先生首先指出,宋代相对于唐代更注重学问和道理,具有批评精神,但宋人“好寻根究底而不好玄思推理,多好奇心而少神秘感”(inquisitive rather than speculative, filled more with a sense of curiosity than with a sense of mystery)。总体说来,宋人的好学穷理“缺乏想像而又沉闷乏味”(A prosaic and stuffy thing theirs is, on the whole)。[ The Prose-Poetry of Su Tung-p’o, trans. Cyril Drummond Le Gros Clark, Foreword by Ch’ien Chung-shu (Shanghai: Kelly and Walsh, 1935), p. xiii. 以下引用此序文,只在文中标明页码。] 钱先生说,宋人之注重学问和道理,一方面表现在道学的发展,另一方面则表现在文学批评的兴起,所以宋代产生大量诗话,宋诗也有言理的风气,有善于刻画的特点。钱先生借用德国诗人席勒(F. Schiller)著名的说法,认为唐诗是素朴的(Naïve),而宋诗则是感伤的(Sentimental)(xvi页)。他在序文中对宋人批评较多,说宋代诗人大多讲究才学,“最可恼大概就是他们的显示学问和好用典故,这使得欣赏宋诗即便在中国人当中,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少数人才可以享有的一种奢侈(the luxury of the initiated)”(xvii页)。但钱先生接下去突然笔锋一转,说苏东坡完全超越宋代文学一般潮流,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天才。他评论说,东坡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他的诗文从自然中来,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而相形之下,其他同时代诗人们字斟句酌、注重技巧,就显得小家子气,好比“近视者只见细节却大体模糊(mere fussiness of the near-sighted over details)”(xviii页)。钱先生赞扬东坡写诗作文似乎不假思索,不费力气,像大自然一样丰富多产,好像他随意挥洒,便可以做出好诗文来,真所谓“有上帝创造的万物在此(Here’s God’s plenty indeed!)”(xix页)。熟悉英国文学的人一定知道,这句话出自十七世纪诗人和批评家德莱顿(John Dryden)之口,是他赞扬《坎特伯雷故事集》作者诗人乔叟(Geoffrey Chaucer)的话,钱先生把它借用来评论苏东坡,真可谓天衣无缝,再妥帖不过。接下去钱先生进一步论证说,在诗和文这两方面,东坡还只是发展前人的成就,但是在赋这一文类中,他却有许多前无古人的独创,是“自庾信以来最伟大的赋家”(xxi页)。钱先生讨论宋代文学和苏东坡作品,在好几处地方都拿欧洲文学里的例子来做比较或佐证,这已可以约略见出他后来《谈艺录》和《管锥编》的写法,而他这篇序的英文写得文采飞扬,舒卷自如,常常暗用英国文学中一些名句,更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读钱钟书的学术著作,我们看见他不仅引用中国的历代经典和各类书籍,而且大量征引英、法、德、意、西、拉丁等好几种西方语言的著述。在近代中国的大学问家中,大概很少有人像钱钟书那样真正掌握那么多不同的西方语言,对西方学术和文化传统有那么深刻的了解,那么深厚的修养。现在一般读者都知道钱钟书的小说《围城》、短篇《人.兽.鬼》和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也有许多人知道他的《管锥编》、《谈艺录》和《七缀集》等学术著作,但是知道钱钟书英文著作的人,大概就不是很多。然而钱先生上大学时,在清华读的是外文系,而且当年考清华,数学只得了十五分,由于英文成绩远远超出一般大学生水平,国文成绩优异,清华当时的校长罗家伦先生才特别破格录取了他。清华毕业后,钱先生在光华大学教英文,后来考取庚款,到牛津留学也是研究英国文学。一九三八年学成归国,钱先生在清华、蓝田师院等处也是任英文教授。抗战胜利后,钱先生在一九四五年担任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编英文《书林季刊》(Philobiblon),每一期都撰有论文和书评,有大量英文著述。一九五二年,全国高校院系调整,钱钟书和杨绛都调到文学研究所外文组,任研究员,后来钱先生因为清华同学乔冠华推荐,又被调去参加英译毛选的工作。据杨绛先生回忆,一九五四年钱先生翻译毛选的工作告一段落,回到文学研究所,当时文研所“外文组已经人满,钟书挤不进了”,所长郑振铎就把他借调到古典文学组,要他选注宋诗。杨绛先生回忆说:“钟书很委屈。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不是科班出身。他在大学里学的是外国文学,教的是外国文学。他由清华大学调入文研所,也属外文组。放弃外国文学研究而选注宋诗,他并不愿意。不过他了解郑先生的用意,也赞许他的明智”。[ 杨绛,《我们仨》,188页。] 我引这段话是想说明,钱钟书精通数种欧洲语言,英语尤其佳绝,他本来的志向是要做西方文学研究,在中文之外,还要撰写英文著作。钱先生后来用现代白话文创作的小说《围城》以及用典雅的文言写成的《谈艺录》、《管锥编》等学术著作,当然是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和学术研究做出的辉煌贡献,是我们了解他、研究他必读的书。但如果我们完全不知道他的英文著作,对钱先生的了解就总有所欠缺,对他的成就,也总是认识不足。现在国内学习英文的人越来越多,水准也逐渐提高,应该有不少人能直接读英文原著,可以欣赏钱钟书优雅灵活的英文文笔。如果有技艺高超的翻译家把那些著作译成中文,使更多读者能阅读欣赏,那当然更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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