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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大山深处

发布: 2016-1-07 16:17 | 作者: 谢侯之



        你最好是在傍晚赶回椿树峁。
        那时你会是在黄昏登上万庄脑畔山的山顶。你眼前空阔。心头忽然没有压抑。站在山顶,许许多多的山头,向着四面八方,在匆匆离你远去。
        那个夏季里的某段时光,那里几乎每晚都看见晚霞。西边粉红的天幕,蒙一层薄纱般的金辉,丝光闪闪,异常柔和。这使得云霓华贵,绚烂得像在宫廷。你满眼金红,身价尊贵,置身在豪华的空中。
        我每逢这时,耳中会有歌声。像是儿时存于脑海中的胡乐。伴歌声响起来的,是长箫是木管,是胡笳,音色沙哑苍凉,最宜黄昏落日。
        很小时候,有看印度皮影的记忆。怎么会看上的,在哪儿看上的,什么内容,都早已忘得光光。只记得些影像。那个皮影人物,挂大串璎珞,遍身镂空雕刻的花纹,纹路奇异陌生。儿时只懵懂知道,那人要走了。现在想来,似是要黜放流亡,要背井离乡。离别时刻,皮影大布上红光满天,云蒸霞蔚。身后女生齐声吟唱,歌声旖旎,悲伤而悠扬。那是外乡的胡音,伴着异域的西天黄昏,伴着呜喑的箫管胡笳。
        儿时记忆一直存了这奇怪影像。觉得有一天,我独自远行在外,归家不得。人们悲哀地和我道别,身后是旖旎的歌声。前方是完全陌生的土地。
        而今独自一人。在这去椿树峁的山顶上,有异样感觉。似乎那是应验,看到儿时皮影中的云烟。
        许多次黄昏里上山,我便坐那里。望西天流霞,听那旖旎的歌声。人并不急着回村。到暮色上来,红霞褪尽,深谷泛起了青蓝,才站起身,沿了山顶弯曲的小路,向椿树峁走去。         
        陕北的山是黄土的秃山。山上一般没有树。如果长了一棵树,就很显眼,十里八里外都能看见。所以才会有消息树故事。
        我们在大北沟的南山上干活。我们在南山上锄谷子。地里即不浇水也不施肥,谷苗稀,矮矮的不壮。草也蔫蔫,根露了出来。我想,就是不锄,它们早晚也得被晒死,跟地里那些谷苗一样。
        那是夏季。中午。天空晃眼,天上一个白灿灿的太阳。土地晃眼,地下一片白灿灿的干土。我手执了锄头,光脚踩土。土热热的,很温暖。想着这是份享受,是书上的激情诗句:脚踏着热土。又想到大地是母亲,这温暖发自母亲的胸膛。
        南山高,可以看得远。天上空荡荡,没有一丝的云。也不见一只飞鸟。极远处,起来一根细细的白线,斜斜着升上来。那应该是架飞机。心里便去想飞机驾驶员。第一机舱里肯定不热。第二他大概会有北冰洋汽水喝。搞不好还是冰镇的。我这才觉出来,我口渴得厉害,嘴唇的皮正在裂开。
        如果是在离庄子不远的山上干活,中午就回庄里吃饭。但如果是在远山,中午照例是在山上等送饭来,或打火烤身上带着的干粮。午时人们便在这山上歇息,不回村里。在夏季,山里午歇的时间会很长,下午上工的时间会很晚,一般要到3,4点钟罢。这时间只是猜想,没有钟表。那时天会凉快些。干活会有效率。可是收工会是更晚,要到天完全黑下来,要到星光快要出来时才回庄。
        大北沟离庄子很远。我们等的送饭。拦羊的担着担子走来,两端各挂着6只饭罐子。这担子不轻。知青的饭是小米然饭,然字不知该怎么写,在陕北话里是粘的意思,然饭是一种在干饭和稀饭之间的饭。带了比干饭多的汁水,吃着它,嘴里能补些水分。下饭菜是一碟酸蔓菁丝丝,加的些切碎的辣子。
        没有树,山上找不到一处遮荫的地方。吃罢饭,锄地的这一群人,各自寻个位置,直接躺到地上。像摊放一地晾晒的地瓜干。我看到我躺在村人中间。地瓜干被太阳暴晒,正慢慢入睡,进至昏迷。肩头胳膊渐渐晒得发红。身下是白灿灿的土地。
        白灿灿的土地忽然连成了沙漠。那是远行的皮影人,骑了年迈的骆驼。身后是旖旎的歌声。烈日在皮影大布上白炽般地亮,带了多彩的光轮。骆驼在沙坡坠下极长的影子。影子孤单,踽踽地走着,没有目的地,所以不能到达彼岸。水纹般的沙漠十分光滑。羊角胡笳悠扬地响起来,声音像一缕青烟,袅袅地在高处抖散。
        听到嗡嗡的说话,人把眼睁开。脑中意象没了踪影。发现全身湿透,上下一身的大汗。鼻喉通透,清醒一直贯通到脑顶,神清气爽,人浑身轻快,舒服无比。
        抬头看太阳已经西移,气候凉下来许多。坐起来,见周围人都已坐起。男人正吃着烟锅。从庄里赶来只出下午半天工的婆姨们在拼命说话,一群雀子似的叽叽喳喳。
        整个夏季的锄地,几乎都是在远山上。我们都是太阳下暴晒着午睡。想来这烈日下睡地上的大晒大烤,每天来个三两小时,于健康该十分有益。应该推荐给现代人。但我知道,现代人会吓得惊叫,说这肯定会弄出皮肤癌。现代人被文明娇嫩,已经不能活着进入古代。而山上的我们,则已经幻化为久远的古人。看看胳膊通红,我知道我的脸应该更红,大概是一只煮熟的龙虾。
        这时听到队长呐喊,叫上工,叫:“则都站起身,漾打(方言:干活)去来。”这时听到人们锄头碰撞的声响。         
        冬季来了,庄户人就闲下了。接下来遇到个过年,再苦的日子,庄里不论谁个,都享到些人生的美好时光。
        临近年节时候,早上起来,山石硬硬地冻着。沟壑墚峁一片呆滞的土色,树柴皆是稀疏的干枝,再没有别的颜色。但是庄子里白烟烧起来了。白烟冉冉地扭着,浓浓的大团,并不散开。周遭土色于是变得生动。几个女子,穿了鲜红的袄,唧唧咯咯笑着,往上院跑。上院里,咿咿呜呜响起来了郿鄠戏。
        我们在上院里,和女子后生们排练郿鄠。知青有我和简华,又主动跑来黑庄的知青王二。这王二能吹,且会拉,凑红火加进来热闹好耍。皆因万庄有个田启华,这是乡间里的大文化人。高小文墨,能拿了毛笔到纸上写字。更兼的吹拉弹唱,西沟闻名。系乡间的浪子班头式人物。他于万庄文艺极大贡献,上蹿下跳,在庄里生拉起一班草桥人马。自己操扮各种角色,做导演做乐手做编剧做督导做总管。这是大山出的能人,生了许多艺术细胞。他把女子们叫端坐的一排,训练动作,学习表演。见他弓着个背(他有点儿驼),于院中沉思了,走一下,立定。对了女子们,喝道:“笑,笑,笑!”众女子坐那里,皆笑,又喝叫:“哭,哭,哭!”众女子便皆作哭腔。这艺术极是专业。知青们都在一旁观看,觉得增长了知识。
        我们便跟了学许多郿鄠调式。西北道情,采花,刚调之类,都能唱起。我和王二编剧,剧情生加些革命,捏造得甚为幼稚,荒谬不经,于情理不通。倒也是那个时代,革命剧常例。于是我们就拿来演出,倒带的几分旧日社火味道,很具文化。跟他处知青演个没完没了的当红板儿戏无涉。我和简华都来参加角色。庄里漂亮伶俐女子做的主角,涂的脸子,穿的装扮,拿的器物。脚地里打了堆篝火。浓浓的白烟中,人皆扭动起来,咿咿呜呜,齐声唱起郿鄠调子。一旁一班乐家作势帮腔,将丝弦鼓鈸捣拨得山响。周遭看家围得满满,更有许多自外庄过来。村人兴高采烈。齐声喝彩。演的看的,皆大欢乐。无人去关注剧情。感觉中国传统农人社戏,并不以内容荒谬不通为意。
        多少年后,有一次,在哪里忽然听到了道情郿鄠,咳呀,那调子,那咿咿呜呜,扭呀扭的调子,煞是亲切!立刻想起来那一片土色的沟峁,大团的白烟,欢乐的万庄上院,女子们鲜红的袄。
        有次曾跟父亲说起,在陕北大山深处,和农人乡人演郿鄠戏。我还扮演了角色。父亲听了微笑,张口念来:
        你咿咿呜呜唱起来的,那对面山上的郿鄠戏,
        你笛子你胡琴,你敲打着的拍板,你间或响一下的锣声,
        你的节奏那样简单,那样短促,
        你呜呜地唱着,像哭泣。
        这诗真好。问他谁的,父亲说是何其芳。父亲大学做学生时,喜欢诗,喜欢华兹华斯喜欢拜伦喜欢雪莱,也喜欢了何其芳。思想唯美,意识罗曼蒂克。当和无产阶级铁血革命相去甚远。那是三十年代末,父亲在湄潭上浙大,做什么校剧团长,不好好学习。他们演夏衍演曹禺,办篝火晚会朗诵何其芳,思想倾左向,总与当局不协,但很是小资浪漫。这诗就是他那时候背下来的,至今竟记得这般清楚,虽然差了几个字。         
        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椿树峁了。两年前我下到了底庄的万庄队,几乎就再没上去过。
        椿树峁和我一起插队的知青都走了。整个万庄大队几乎没有知青了。推荐大学,国家厂招工,区办厂县办厂招工,知青那时几乎走光。黑庄知青王二推送去了北大。那是1972年,文革后大学首次开张,凭的家庭出身,搞推荐上大学。北大聚的都是红官二代,都正在重任在肩,写的是理想之歌,赞颂遇到伟大的时代。万庄知青只剩了我和简华两个。我俩都出身黑了五类,便继续呆在山沟里。
        那天有事,要走趟椿树峁。我又是在黄昏里上了山。
        上到山顶,前面又呈开阔。立那里良久,心里不知何往。那个傍晚,西天上又见那丝光闪闪的晚霞。更有一块块金边镶嵌的红云,飘浮其间。它令天境变得遥远。心境也变得遥远。
        我那时看书,简华也看书。我们收工回来,各人在窑洞,给自己点起两盏油灯,看书。看到下夜。我看高数,看英文。并不为什么。希冀都是虚渺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我解高数的题,一道一道做。又把个英语中级二册课本读完。那时我知道,许多知青跟我一样,都在看书。那个年代,许多知青家庭打了黑色标签。失却许多常人机会。看书大概可以成为一种心中的解脱。
        我那英文课本,写毛泽东关怀女工,是革命中国人自己的英语。我找不到洋式儿英语书。那年头英语书就难找,好英语书就更难找。做知青几年,回北京时,看见展览馆办洋人讲座知识录像,讲什么宇宙。可怜还从来没听过一句洋人真正说的英语呢。于是兴奋,想着自学许多英语,信心满满。就钻进去听。里面没坐几个人。大屏幕上,高个儿洋人开口,绅士学者风度。我立时晕在那里,竟是一句也听不懂。怀疑他是在说英语吗?最后垂头丧气出来,像只斗败了的鸡。
        我去父亲那里翻找,捡得两本洋人英语书,一本《最佳英语散文及短篇小说集》,蓝本硬壳,一本《趣味天文学》,红本硬壳。皆三十年代精本书版。虽然已有残旧,但不失品相。是父亲年轻时读物。我如掘到了金矿,书揣了做宝贝。这书如何从三十年代在家中存到六十年代,这书如何在文革抄家没被抄走,都很奇怪。觉得竟像是专门在那里待我。我打开书页,看见那条前一代人年轻时走过的路。
        回到队里,晚上在窑洞。扔掉手上的那本中式英语。灯下坐着,独自一人。读雾都里的狄更斯,读纽约街灯下的欧亨利,读密西西比河上的马克吐温。研究地球运行视角快于远星时,如何出现了远星定期回退的现象。油灯下,看到霞光里的皮影人。听到身后旖旎的歌声。我看到我行走在天涯。不知方向。我安静地知道前面都是陌生的土地。
        那天的椿树峁山顶。那一刻,我静静坐在高山。迎了西方,脸上映了红光。那是皮影中的红霞。我看到空中落英缤纷,嗅到空中弥漫了花香。
         
        12.2014. B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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