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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三题

发布: 2016-1-15 07:52 | 作者: 翁晴为



        厨房

        从小就看惯了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熟悉了每一个被母亲的油烟味浸渍的黄昏。落日的余辉在母亲“煎、炒、烹、炸”的手势里一点点地褪去,落到想象的尽头。那样无限留恋地将云彩滞留在西边,笼住母亲丰盈的身形,也笼住了母亲用袖角擦汗的小动作。不知怎地,母亲在抄菜间隙的这一随意的小动作总透着无比的温馨与家常,也只有在家里,有家中的厨房女人才能彻底放松,表现出一个女人的有着些许邋遢的随意来。
        在厌倦了食堂的饭菜,情不自禁地要想起母亲亲手做的菜泡饭,想念母亲厨房里一溜泡菜坛子里自制的浆黄瓜与腌罗卜。家里厨房里的小圆桌上没有虚与委蛇,没有尔虞我诈。耳畔的轻音乐是自己选中的,碗里的饭菜是自己平时喜爱的。贴心贴肉的一家人埋头或细嚼慢咽,或大快朵颐,一切都是那么的随心所至,暖意融融。
        不知怎地,离家越远就越是怀念家里的厨房,怀念厨房里被橘黄色的灯光笼罩的母亲忙碌的身影。母亲总是将一天中在家的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厨房里头。摸摸这,碰碰那,随意地将厨房里的小摆设碰得叮当响。母亲的厨房没有高档的厨具亦没有经过专人设计,一些瓶瓶罐罐是十几年居住下来陆陆续续,毫无计划地购置的。然而这一片零乱与拥挤却透出一股家常气息来,与母亲围着廉价小碎花围裙的身影是如此的协条。那些油盐酱醋都是母亲亲手添置的,因此厨房里的一切都对母亲充满了深情。
        “火芙蓉”灶具上圆火苗在灯光下扑扑闪闪的,透明瓦蓝,炖肉的香气时时年溢到银灰的家用灶具上,“哧啦”一声,香气醇厚飘散,升腾出一屋子的白烟儿。莴笋和水芹菜烹炒过后它们会荡漾出满眼的浅绿,紫米粥和苞谷羹又会时时飘溢出一室的黑紫和金黄……这些不经意的色彩带给洁净清雅的厨房一缕温馨的记忆与一种浓浓的家的感觉。家的感觉其实很简单:一锅粥,一煲热烫,一碗饭,一盘小菜,再有一两吃客——你的至亲,贴心贴肉的一家人聚拢在一起埋头大快朵颐。于是一个叫作“幸福”的词不由地涌上心尖。
        如果说我家的小屋是远山的一道眉,那么我家的厨房就是眉梢的痣一点,是整所房子最浓墨重彩、最灵动的一笔。而母亲则是厨房的魂,她合理地利用了空间与时间,使整个厨房显得充盈而不拥挤,时尚却又不失传统。
        厨房里色香味俱全的一切,无不在悄声记叙着一个女人漫长的一生。也许时候到了,作为女儿的我也会围起小碎花围裙自然而然地走进厨房,就象我的母亲那样,把生活烹调得有滋有味。
                                                     
        剥毛豆的日子

        毛豆是我家饭桌上常见的小菜。从小就看惯了母亲将毛豆剥得飞快的模样。母亲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将竹筐放在膝盖上,剥完了,就将毛豆瓤子倒进家常的白瓷碗里,雪白的碗里托了满满一碗晶莹碧绿的豆瓤,一不留神,稍稍动一动,豆粒就从碗壁上滑落下来,滚落到哪个角落里,又在某次家庭大扫除时被从几角旮旯拉里清理出来。每次完工母亲总是将满地绿色的毛豆壳子用笤帚扫进簸箕里。每每尝着母亲亲手烹饪的“毛豆三丁”或是“毛豆排骨汤”,总觉得是鲜到了骨头里。一天不经意间看到母亲的十指黑黑的,大拇指上还有几道或深或浅的划痕,一问才知那是母亲剥毛豆留下的印迹。我看到这被我忽略的一幕,不由地心疼,发狠道:“你那每天剥毛豆干嘛?”母亲淡淡地极其自然地说:“因为我们晴为爱吃毛豆呀!”我不由地心存感动,母爱就在这点点滴滴,平平常常的日子里从我的身边走过,走进我的心尖。我说:“妈,你不会买现成剥好的毛豆。”母亲嗔怪道:“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剥好的豆子三元一斤,没剥好的一块五,整整便宜一倍哩。要让你当家,一天菜金不知得多少,我们家非得‘破产’不可。”
        现在正值初夏毛豆开始上市的季节。星期天我和母亲一起坐在餐厅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剥毛豆,电视里一个接一个地播放着节目,有时是广告,有时是音乐,有时是新闻……没人注意节目的内容,整间屋子弥漫着声音与图像,有着这点子热闹也就够了。我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拉着家常,时间在这一刻走得温馨而缓慢,在一个静静的瞬间,母亲大约是剥累了,或是把手指甲剥疼了,她抬起头来,把手甩甩,放在嘴唇边咬一咬,哈哈气……可不是,她这一哈气,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共度的时光都活泛了起来,无论是过去拮据年月还是现在的小康日子,母亲总是一如既往地坐在家里安安静静,耐耐烦烦地剥毛豆。岁月鲜活在母亲剥毛豆的动作里,她抬抬头,甩一甩手,从前和现在的光阴就都回来了,为了这个家母亲默默地奉献了她的青春,她的智慧以及她的全部的爱,几十年如一日,无怨又无悔。作为母亲唯一的女儿,她的生命在我的身体里延续,总有一天我也会和我的母亲一样,放弃作为一个女孩子的所有的高贵与娇艳,成为一个坐在自家的厨房里或是阳台上,为了我的亲人剥毛豆的平庸的小妇人。
        为亲人剥毛豆的日子总是那样镇定地从一个家庭主妇的手指间缓慢地溜过,谁又能说那不是一种平凡而真实的幸福。幸福本身就是不出色的小鸟,很小也很普通,欢唱在柴米油盐的平凡与一地鸡毛似的琐碎的生命里。由于有了爱,才有了剥毛豆这样平静而美好的日子……
                
        母亲的艺术

         “女红”早时指妇女所作的刺绣,缝纫等针线活。《桃花扇》曰:“慵线懒针,几曾作女红。”做“女红”是女孩子表现灵气和才气的途径,是一种心灵愉悦、获得满足的方式。我就看见过母亲亲手绣有“毛主席语录”的手帕,手帕是本白的土布,字是用绛红色丝线绣成的非常漂亮的蝇头小揩。可以想象少女时代的母亲坐在屋前的小板凳上,斜倚着门廊,膝盖上放着一个精美的针线筐,有事没事,一边闲闲地想着心事,一边淡淡地做着女红,那种精致、娇俏的美丽和慵懒,足以看出母亲随和的性情。七彩丝线在母亲的手指间绕山绕水,母亲丰盈白晰的手指与底布相触的起伏间,让人感到软软的柔柔的,一种亲切而温馨的气息由母亲的指间经过轻风传到心头。也许正是母亲绣花时的轻盈灵动打动了正巧路过的父亲,于是有了一段旖旎美丽的爱情。
        为人妻为人母之后,母亲不再碰绣花这样有点华而不实的“女红”了,她更关心的是我和父亲是否丰衣足食,怎样用有限的钱将家里打理好。毛衣与棉衣是一家三口不可或缺的。于是母亲开始织毛衣、做衣裳。就拿织毛衣来说,平针、上下针、元宝针、螺纹针、阿尔巴尼亚针,母亲也没有专门学过,只是静下心来,偷偷地看几眼,也会了,手艺出来还能胜出别人一筹。父亲的毛衣一穿好几年,我却见风就长,去年的毛衣来年就不能穿了。母亲就将我的毛衣细细地挑出线头来拆。记忆里我幼年时的母亲总是与两只钢针飞快的滴嗒声和一团松软温暖的毛线牵连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刻是安静地坐在母亲的对面将两手举过头顶,帮母亲绷毛线。母亲将毛线拆好了就烫,然后添点毛线再织。说起来,一对钢针两头削尖冷萧索,一旦与一条柔软的绒线纠缠在一起,即刻以柔克刚,两支冰冷的钢针若即若离,欲迎还拒之时,流露出的是平实而温馨的细节。
        记得小时候为了怕我冻着,母亲总是给我穿两三件毛衣,外面再套上厚厚的棉衣。穿得我象个球。于是无论天气多少寒冷,我都没有生过冻疮。
        记忆犹新的是我家买第一台缝纫机的时候,母亲那种欢欣鼓舞的样子。母亲做衣服不再需要一针一线的缝了。此后随着家庭经济情况的好转,母亲已渐渐的不太动女红了。“女红”其实属于中国的民间艺术,它的技巧从过去到现在都是由母女,婆媳世代相传。这其实是一种母亲的艺术。而作为女儿的我宁可花钱去商场买成衣来装点自己,买绣花的工艺品来装点家居。读书时功课繁重,工作了有空了宁愿捧本小说从日出看到日落。作为女儿辈的我拿起了笔放弃了针线。我们一辈的女孩子已鲜有做女红的了。母亲的艺术有失传的危机。
        现在,二十来岁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以及更年轻的人,已经基本上不会做“女红”了。真是一大遗憾。我们已难以体验到老辈人做女红的那种快感和乐趣了。工作的压力与生活的重压使我们成了社会的动物。已经失去了坐在自家的起居室里拿着针线做“女红”的闲情逸致。服装业的发达剥夺了女孩部分享受创作乐趣的机会,走进商场各式针织品林林总总、五彩缤纷,只要肯掏钱就没有满足不了的欲望。然而女孩亲手缝制的衣饰,一针一线里都浸渍着她的深情,那种贴心贴肺的暧意岂是用钱买得到的!
        年近而立的我开始怀旧,觉得我们在成长中所丢失的东西是多么的宝贵,以前不懂得珍惜,失去了才明白可贵,于是再回头去寻觅,去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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