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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家

发布: 2016-1-15 07:55 | 作者: 翁晴为



        要过春节了,丈夫有祥一如既往地要求:“招娣,年初一跟我一起去看姆妈吧。”有祥眼巴巴地望着招娣,不停地揣摸着她的脸色,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了,“至你进门,还没和我一起到姆妈家过过新年呢”。招娣一听这话是炸开了锅,这节前与节中是小商小贩的旺季,平时一分洋钿掰成两瓣用的人也仿佛是人民币明天就要贬值了一样,可劲的花。招娣将眼一睁,眉毛向上一挑,手指头戳到有祥的脑壳顶上,嗓门提高了八度:“你脑子拷伤啦,这一天几百块的进帐,本来两个摊头,你一人去收入已起码损失三分之一”。有祥惧内,根据以往的经验,得罪了招娣那是湿手沾面粉,甩也甩不脱的。所以往年招娣嗓门一粗,他也就不支声了,独自带了一双儿女去,而招娣则照例在小镇摆摊头。可今年有祥却一反常态的固执,只是语气仍然是哀求的:“人家都是一家人去,我们家年年三缺一,不吉利不是?”看看招娣的脸色多云转阴,他又忙满脸赔笑道:“你一年忙到头,就不能歇这么一天。隔壁亚芬就休息到十五”。招娣一听这话喉咙又胖了起来:“人家亚芬老公吃的是皇粮,你如果赚得动钞票,我也天天在家享清福”。招娣说的理直气壮,有祥便不敢作声了。可心里却着急,每逢过年兄弟姐妹总是齐刷刷的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见了他一个人带着儿女来总要问:“招娣怎么没来?”每每他们这样一问有祥心里便不是滋味,难堪得紧,没有招娣的新年哪里算是年。有祥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这心里一急,老毛病便犯了,咳个不停。招娣看着眼前的丈夫又黑又瘦,仿佛这段日子是一日瘦似一日,去年才做的新衣,现在穿在身上,却已晃晃荡荡、轻轻飘飘的,宽大得不象话,越发衬出他的瘦小来。招娣心底里某种柔软的东西一动,心里升起了一缕不忍的温情,顺手递了杯水给他,他喝了一口才止住了咳嗽,随即脸上浮出了一个笑——讨好似的,倒使他的老相淡化了不少。
        年三十生意出奇的好,一天毛利竟有九百多,不由得招娣心里乐开了花,她觉得这一天阳光特别的和煦,轻风也特别的温柔,生活分外的滋润,分外的有奔头起来。她越发的步履如剑,嗓门似炮,禁不住逢人便兴致勃勃地放开喉咙嚷嚷:“我今天称(赚)了九百多”。这心情一好,人就不觉得累,格外的精神。回到家又做了满满当当的一桌饭菜。海鲜,鸡鸭,果蔬一样不少,儿女丈夫欢聚一堂。吃完了年夜饭,孩子们去看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儿女这一辈人对过年已经有些无动于衷,平时就要吃什么有什么,过年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正月也不就是那么一个有点特殊的日子而矣。而儿时的招娣是极盼着过年的,平时招娣常常站在村口的杂货店门口,巴巴地看着摆在柜台上的玻璃瓶,瓶子里的冰糖、生姜糖、粘在一起的牛皮糖,包在各色透明彩纸里的棒棒糖,将手指含在口里不停地吮吸着。过年不仅能吃上鸡鸭鱼肉等荤菜,每人还能得到几角压岁钱,她便领着几个弟弟去买来百子炮,噼噼啪啪地放得一地花里胡哨的。余下的钱招娣便统统换成各式各样的糖果。这是一年四季里唯一能尝尝糖的甜味的日子。她将糖含在嘴里,舍不得咀嚼,让唾沫慢慢地将它溶化,她尽量让甜味留存在舌尖上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在小招娣的印象里一年到头只有春节几天是饱的,甜的。到了女儿这一辈则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有着各种的糖果可以大嚼特嚼,却对糖果已不感兴趣,从生理到心理的拒绝糖果,还美其名曰为了:“减肥”。而招娣小时侯如果有人说招娣又胖了,那是件让人很高兴的事。
        真是今非昔比,招娣一边想着一边从塑料包里头拿出一叠钞票,几乎都是五元,十元的小票,拿出来撒了一桌子,招娣用舌头一舔手指,将钞票数的哗哗地响,眼睛里放出一道道异彩来。现在的年轻人爱听什么流行音乐,摇滚乐之类,招娣却以为这哗哗的钞票响声就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一边数钞票,招娣一边问老公:“你今天赚了多少”。有祥报的数字让招娣眉开眼笑。这真是个圆满的年三十。由人民币带来的喜悦久久回荡在心坎上。
        大年初一,小镇上迷漫起一派忙碌而喜庆的氛围。有祥带了一双儿女早早地去了奶奶家,招娣早早地摆上了摊头。摊头头一排是袜子,夏天是各式各样的丝袜,冬天则是各式各样的羊毛袜,棉袜。还有内衣,高领的,低领的,有高华牌,也有王牌。至于名牌内衣什么棒棒,杉杉之类则是见不到的,质优则价高,这毕竟是小摊头,只能经营一些低价位的东西,迎合一些打工仔之类的阶层,讲究的是薄利多销。第二排放的是短裤,男的女的都有,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齐全,一块四一条进来的,卖出去是五块两条,进的时候至少一打,卖出去是一条两条的。还有鞋底,进来三毛、四毛的,卖出去是一块五,人家还还价一块一副也脱手。最后一排是各式老人帽,有劣质毛线织的,也有人造毛皮的,四五块进来的,卖出去长一块到五角。到底都是些本小利薄的家常生意。
        招娣就是靠了这么几角至一两元的蝇头小利,撑起了这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而且到了五十岁这年,也有了二、三十万的存款。有祥的弟弟有和是公务员,在市区分了一套房子,九十多平方米只化了三万四就成了私人财产,市价值三十几万。而她们家的在郊区的二房一厅市价六万,可一分一厘都是从自己兜里掏的钱。弟弟一家是公家人,旱涝保收,每月七号工资就打进长城卡里。她们做生意的不仅有旺季,淡季,还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个稳定性。就拿这次过年来说吧,这弟媳哪象招娣挑挑捡捡,比比较较的。便宜一角都要计较。再拿孩子读书来说。她家的一双儿女从头到脚都是花自己的钱。可有和的孩子从铅笔、圆珠笔、到铅笔盒都是揩公家的油,都是有和从公家办公用品中出的。一次招娣到有和家里去,无意中看见一抽屉各式各样的表,形形色色的总有七八只,谁没事买这么多的表,这也不是人家送的,来路明正言顺,是有和开会的纪念品。一母同胞的兄弟两样的命。
         
        初一回家的那夜有祥咳出了血,这有祥咳嗽已有大半年了,曾做过x线透视,说是没什么问题,依普通的气管炎治,药是有和送的,他们享受的是公费医疗。有一种叫“川贝琵琶膏”的药弟弟给了两瓶,有祥吃了颇有些效果,吃完了招娣想给他买一瓶,走进药店一看标价要“二十五块一角”,相当于淡季一天的毛利或是全家人二天的菜金。招娣又从药店走了出来。这哪里是吃药,这吃的是人参,吃的是她的命。可有祥的情况是一日差似一日。女儿和女婿坚持要再作捡查,陪着他去了市级医院,做了胸部CT。这一天招娣总是眼皮跳,有点心绪不宁,恍恍忽忽的,不知怎地莫名地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生意也有些没有心思做。——有祥得的是肺癌,晚期了,医生说:“不必治了,想吃什么就让他吃点,想玩什么也让他玩点。谁如果说能治都是骗人的”。女儿、女婿都偷偷落了泪。招娣也心乱如麻,仿佛一下子塌了半边天那样。这一个CT就是好几百,她手里头的二十多万的存款哪经得起有祥住个一年半载的,况且有祥得的是绝症,住院治疗到头来只能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下场。招娣看见有祥的眼睛巴巴地望着,知道他有住院的意思。这院岂是他们这样的人家住的起的。招娣将头一扭看见也只装作没看见,对有祥说:“回去吧,在家好好的养,你这慢性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好得了的”。一阵风似地把有祥撮弄回了家。到了家有祥只低声下气地揣度招娣的颜色,招娣又不能给他看出什么来,只得强打起精神,满脸堆笑地对有祥说:"你呀,借着这个病,先休息两天,摊头也不必摆了"。有祥听了这话心里头便也喜欢起来。近大半年来他自觉体力一日不如一日,人也常有疲惫不堪的感觉,着实存了份偷闲的心,可这一大家子总不能让个女人撑着,也就没敢提。这次招娣主动这么一说正称了他的心意。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了。
        次日一早,招娣就出门摆摊头去了。有祥四十几岁提前退休,让女儿顶了替,就开始和招娣一起摆摊头,每天披星戴月的,既无春夏秋冬,又无礼拜天休息日,经年累月地没歇息。这乍一歇下来人果然不那么累了。半倚在床上,一个接一个的看肥皂剧。电视里的A男和B女是夫妻,小孩C却是B女和旧情人D生的,D男的老婆E女却不爱自己的丈夫,爱的是 F男,F男又……所谓感情错综复杂,竟没一个孩子是夫妻俩生的。想想自己家的老太婆招娣比自己小十几岁。他当时娶她时说了谎,说有祖屋,其实房子是姐夫借给他住的,还说在某化工厂工作,可其实只是个临时工。后来招娣嫁给了他,及至一双儿女出世,有祥依然没有安全感,做好了老婆随时跑掉的打算。可招娣虽说对他严厉了些,想说就说,想骂就骂,没在给他多少温情,却给了他一双儿女,一个完整的家。磕磕碰碰也是二十几年的夫妻。再怎么说也是他最亲的人。他对妻子是处处忍让,她一骂他,不管有理没理他只一声不响。一忍这么多年他便从心里真正地惧起内来。
        歇了一月有余,人不见个好,竟有些日薄西山的味道。他的心里便有些急起来,问问招娣,招娣只拿话来宽慰他:“这慢性病不是一日两日能好的,不要急,不要急”。虽然去过几次医院,吃了药也不见有效。这病久了,有祥便有些疑疑惑惑起来,只一心的想病好,也顾不得什么钱不钱的了,吵着要住医院。招娣见丈夫整个人又黑又瘦,两眼都有些呆滞了,闪了光,心里有些不忍,只得问:“你要去哪家医院”。有祥道:“楼上老李去年住了市第七医院,回来病就好了,想来七院医术是极好的”。招娣便让女儿去打听,原来这住第七医院是要交押金的,而且一交就是一万元。这一万元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用完是不会给你出院的。一听要住院就是一万元,一万块得卖多少双丝袜,多少双鞋底啊。招娣的心又硬了起来。这一万元花下去能好,这也值,可明知有祥这病是没指望了,化下去的钱百分之百地要打水漂的,这人民币是那么好赚的?分分厘厘都是她牙缝里省下来的。一共这么几个钱还得给儿子读书、一家子生活呀。这样一想便决计不让他住七院。可这有祥仿佛着了魔,一味的缠着吵着,要住院。被他这样一吵,招娣也没有法子。有祥的那边亲戚颇有几个得势的,他弟弟更是隔三岔五地坐了奔驰来看他,儿子还在读书,这以后工作还得靠大家帮忙。也不便做得太绝,这不死人作给活人看,存了这份念头,招娣便将他送进了弟媳所在的职工医院。这职工医院是面对本厂职工的,非赢利性质的,这有祥进院是弟媳的面子。相对于市级医院,职工医院的费用要省得多,反正有祥的病不论到那里看结果都一样的。
        安顿好了有祥,已是晌午了。招娣巴巴地跑到有和家吃中饭,弟媳玉英做了一桌的菜,招娣只偏身坐在小板凳上,倒了点黄鱼咸菜汤的汤水,就着啪啪地几口将饭扒完。玉英递过一个保温盒,里头是给有祥的饭菜。虽是几个家常菜,却也搭配的荤素得当。职工医院的食堂也是非赢利性质的,病人与医务工作者都在这里就餐。可就是收个成本价,这一个人也得三五元人民币一餐,两人不得毛十块。这招娣陪在这,生意就停了,这有出没进的日子不知得过几天。所以这晚餐招娣又准时到了有和家,饭只吃一碗,绝不盛第二碗,菜只就饭吃眼屎似的一点。吃完在保温瓶里带了有祥的晚饭。弟弟热情地招呼她坐一会,她推辞了。吃完了立时走人。她知道弟弟弟媳好静,不喜欢在家招待客人,她尽量做到识相。她每天中午,傍晚往返近半个小时只为了吃一顿充饥的饭。一天招娣冒着暴雨敲开了弟弟家的门,看见她们已吃了饭了。弟媳睁圆了眼睛一脸惊讶地问:“这么大的雨,你跑这么远的路……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说完便忙着给她下荷包蛋。一边下蛋一边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瞟她,看见她也在看她便扑哧一声笑了,又忙着炒菜。招娣看了她的眼神身上只一阵阵地冷了。弟媳倒也没多少恶意,只是目光与笑容里不自觉地带出份轻蔑与不屑来。可招娣只将头一低,装作不知道——一天二十块哪。第二天,弟弟将一百元饭票塞进了招娣的手里。话是上的了台面的:“我家玉英做的菜不一定合你的口味,你和哥哥喜欢吃什么就自己买吧”。招娣接过饭菜票,也没多说什么,心里头却明白这是下了逐客令了。至有祥出院再也没跨进有和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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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莘村   post at 2016-1-20 13:4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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