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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把岁月将来虚度

发布: 2016-1-15 17:01 | 作者: 谢侯之



        一个人早上起来,心中恹恹。坐到桌前。虽然有东西一直在写。可懒得拿笔。打开电脑收藏,看了一回,取了马连良,淮河营空城计借东风。
        丝弦的调儿一下子响起来,高亢嘹亮。那岁月,咿呀呜呀,揉弄婉转,无忧无虑。泪水就涌出来了。马老板马先生跟了泪水,守着板眼,一句一句精致唱着。韵味迷人呐。蒯彻淮河营最后,一句悲愤:“三人同把那鬼门关上爬,生死二字且由它。”那吐字那拖腔,什么人物这都!中国怕是再没啦。唉,人仿佛活进在旧时,珠市口护国寺,广合楼大观园吉祥戏院,日日气和风清,天际蔚蓝。空中穿过来一阵清亮鸽哨。人们著了长衫,相互拱手。诗书传家礼义敬从。黑白不颠倒,善恶不倒置,贵贱自有衡量。那文明,年代久远,如蓝天一般。
        一大早的,没干别的。人坐那里,呆呆听了一过。戏唱终了,那岁月杳无音影。剩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人坐那里,呆呆想那余音。体会绕梁的味道。
        后来叹口气站起来,又回到当下。索然没了趣味。就想到冰箱里什么也没了。得出去买东西。不买就断了吃喝。
        附近的亚洲超市叫东方行。东方行离住所三四站公车路。在屋里穿戴了,关门出来。慢悠悠往那里走,去买豆腐。走到超市,买了豆腐又买的几包荞麦挂面,看到菌子促销,就拿了一盒。提了袋子,再慢悠悠走回来。在北京大兴时,多也走路,不劳车马。环保。慢悠悠走这一路,慢悠悠满脑子想事情。想什么文化,想什么文章或什么诗句吃喝之类,并不用眼睛看路看人看这噪鸹世间。心思闲淡天外,另放一个四度空间。若是被看到,怕是脸上有一副出世的神色吧。总之,去走路买东西,是一个很好消遣。
        早先柏林的亚洲店,湄公河荣利亚洲超市什么的,只卖一种豆腐。紧硬的北豆腐,卤水点的,1马克一块,后来涨到1欧一块。大约那会儿中国人来柏林会做豆腐的没有,就哪儿跑来的一个杨白劳,北方的,只会卤水点。又做得糙,还带点儿酸。那质量不怀疑他得卖喜儿。现在的北豆腐酸味倒是没了,兴许是另换了个杨白劳。但还是紧硬。后来想到放深冻,弄成窟窿的冻豆腐。放汤里煲,吸些好汤进来,味道好许多。
        拎着豆腐菌子走回来。进到门厅。见到个德国老太,牵条狗。那是条约克郡梗犬,是老女人都喜欢的那种狗。她笑着跟我招呼,说她叫克里斯蒂娜,刚搬来的。一楼。我赶紧:“您好,我三楼。”老太就指了她的狗,像介绍老伴儿:这是我的鲍尔。“他老啦,楼爬不动啦。所以我搬家。为了鲍尔,不是吗,我得搬一楼,让鲍尔能走回家。”我就去看鲍尔,已经很老。动作蹒跚,眼神悲哀。我亦悲哀了。那眼神,将来跑不了,早晚的咱家也有这般模样的一天。故时光如隙,不可逸游虚度哟。
        进家门,发现还是忘了事。没有面包。得出去再买面包。这儿没馒头包子咸菜油条豆腐脑,早上人人面包。但是,饿了。得先弄口吃的才行。
        去到厨房。菌子用葱用盐炒,加些水,烧。这菌子汤最鲜。烧一刻,菌子捞出来,不欲多煮。菌汤拿来烧豆腐。豆腐烧多时,汤成乳白。把捞出的菌子放入,勾琉璃芡,成玻璃羹。撒大把葱花,撒大把手磨黑胡椒。
        桌边坐下。没主食,就是个菌子豆腐。用勺,趁热吃。菌子滑嫩,很鲜。北豆腐还是硬。入味不易。旁边一瓶罗姆酒,倒一杯出来。罗姆酒利德尔超市卖的,40度。淡琥珀色,烈酒的好味道。不贵。利德尔超市大众店,售价只4个半欧的平民酒,是洋式儿二锅头。
        一大碗豆腐吃光光,羹汁儿喝光。肚子热热的,舒服。饱了。罗姆酒喝好几杯,晕乎乎。觉得喝得稍多了点儿,就又倒了一杯。
        坐到窗前,拿了罗姆,小桌上抄本书。中午的阳光正穿过窗子射进来,暖烘烘,非常催眠。
        坐着把书翻开。说史,正在永嘉南渡,真是糟糕。那是个全国灾难的时代。刘汉石赵,恶人坐朝,五胡十六国,舆图换稿铜驼荆榛。主朝的杀人如麻,人命轻贱如蚁,是千年中国寻常事。明亮阳光下,看眼前一片刀光血影。觉得不行了,把书扔一边,躺长沙发上,伸直两腿。想到“人蹬腿了”的说法。对着阳光,笑眯眯,慢慢合上了双眼。
        醒过来时,已近黄昏。睁眼看窗外,天开始发暗。西边仍旧明亮。人却精神起来。
        日子过太快。2013年的10月,总像是在昨天。想想做这世人,经许多苦难悲哀。命定的事吧。但还是觉得惨。这一年多,不管在哪儿,德国中国米国什么国,都宅那房子里,想着是写东西。哪儿也没去,什么事都没做。脑子里澳洲桉树上吊着的考拉,不太动。看别人时,傻乎乎,脸上还都是笑眯眯的。这就很有教养。
        晚上,心事宁静。在网上查找东西,写些不算东西的东西。一弄就经过了半夜来到了早上,三四点,四五点,这才困。打开窗,去吸两口长气。晨曦清冽,鸟儿一片脆甜的叫,奇怪它们怎么就那么快乐。想到“在另一个早上,我将沉沉睡去”的诗意。便遵诗意,倒下去睡。一个人独处,经常颠倒黑白,倒也与时俱进。早上睡白天睡,一睡半天。那叫做白日做梦。很容易痴心妄想。
        又想起来昨天晚上,还真做梦来。是做梦看老电影。《龙须沟》。黑白的,唱单弦。这梦十分奢侈。大概是唱单弦那段儿让我喜欢,就给放到了梦里,给自己又演了一回。
        电影说实话,就唱单弦那段好看。也就个4分钟的段子吧。其它就免了,都歌德体了。《茶馆》里的王掌柜于是之于先生,去的单弦程宝庆程疯子。于先生读书人扮相做派。一领长衫儒雅,雪白袖口翻上来。拿了八角鼓,站台上。唱的那段岔曲,同光年单弦鼻祖司瑞轩的《待时听天命》。配音的是名票金维源。那唱,挂味儿。抑扬清脆,噹啷啷啷,响音儿亮嗓儿,文绉绉才子的书卷气,好听。唱词的这段文字:
        终日里似醉如痴,如癫若疯。爱闲游,萍踪浪迹放脚行。归来时月挂松梢,气朗天清...
        一大段唱过,台上拿起个折好的手巾片儿,雪白。轻轻抖开,嘴上轻碰两下,这是擦两下嘴。手巾片儿仔细折好,放台上。再拿起个折扇儿,拿着腕儿的范儿,声儿不高,慢声细语,说那段开场词儿。那词儿漂亮,最见写家功底。我年轻时喜欢,背过的:
        “这一上来呀,唱了一段岔曲儿。无非是试试丝弦的高矮,遛遛嗓音儿。下边儿换个什么题目呢,水漫金山寺。咱们这就摆这弦子弹起来,让学生伺候诸位这一段,是水-漫-金山...”
        “把”不念“把”,念成“摆”。几个“这”,京腔不念zhe,念zhei。汉字里没这发音的替代字。最后“水漫金山...”几个字,声音陡然拔起,亮如精钢,金属一般。按照剧情,此时下面闻听得一声大喝:“慢!”是砸场子的主儿来了。这回不是黑旋风冯二狗子的黑道儿了,换了人间,是红卫兵小将。一帮子黄绿军装,半成人的娃娃脸,被人教唆,都扎了板儿带,都带大红的袖箍,涌将上来,汹汹大喝:这是四旧。不准唱。毛主席的道理千条万绪。他妈的。拉出去斗。给挂大牌戴高帽。游街。混蛋。牛鬼蛇神不投降就叫它灭亡!
        周围忽然挤满了革命人民,都街坊里巷,都老少的男女爷们。革命人民捏拳头攥拳头举拳头,群情欢腾群情振奋群情雀跃群情激荡,整齐着高呼口号。
        我赶快醒了。醒了真好。这梦做下去可不是玩儿的。接着就该跳太平湖了。
        但又想到凡事都做梦也不错。不管什么梦,急了能醒。醒了就什么没了。
        又想到还是得去买面包。不能再胡晃悠,也不能管这什么革命什么文化。别回头卖面包的关门了。
        出门走到街上,人忽然笑了。是想起汪曾祺写文革街面大乱。俩老北京遇见了站街上,人家在那儿担忧时局,对话精彩:
        “您多余操这份儿心。粮店还卖不卖棒子面?”
        “卖!”
        “还是的。有棒子面就行。”
        觉着跟我现在想面包类似。心里给自己念出声来:“还是的。有面包就行。”
        这已是傍晚时分,在魏玛道夫的街区上。眼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车水马龙。这是俾斯麦大街附近的繁华商业步行街。
        人这段时间一直呆柏林。每天都弄饭简单。半上午起来,做面包三明治,下20根儿挂面稀汤。吃完困了,就又睡。半下午又起来,弄个汤和饼吃,叫汤饼烩。好像小时候有电影,里面有叫汤炳惠的,是汉奸。所以一连许多天,就都是汉奸汤炳惠,不换。
        托本是一连锁面包店。魏玛道夫有分店。德国人烤一种小面包,柏林人叫它Schrippen。椭圆,上面竖着划一道,像中国古代作钱用的货贝。Schrippen在托本卖得便宜,10欧分一个。我就在托本买Schrippen。把它切两半,烤热。夹一片生火腿或熟火腿,一片奶酪,一片白菜叶,带菜帮。这是一份,面包三明治。那面包最妙在烤,一烤它内揎外酥,很浓的麦香。有时什么不夹,空口就吃了。
        下午饿起来。烧水,放番茄酱。放辣酱,放醋放酱油。就是汤。魏玛道夫有土耳其店,卖烙好的干面饼。大张,五张或六张一包,1个欧。无油无盐,薄如纸,双层中空。那饼能放八百年,以为是商队带身上在沙漠吃一个月的东西。我撕了饼泡汤。实际是涮。汤坐火上,筷夹了撕的饼,放滚汤中,饼软未烂时取出,吃那咬头。这饼很能吸汤,吃着味厚。这式儿的汤炳惠,两下就一顿,做着简单吃着简单,舒服愉快。
        利德尔超市是超市连锁。在魏玛道夫也有分店。我去那儿买鸡蛋,生熟火腿片,奶酪片,白菜洋葱胡萝卜番茄酱。利德尔东西都不贵,里面满是退休族,或外国人。那价钱,鸡蛋10个一盒99欧分,洋葱两公斤75欧分,鸡腿一公斤1.99欧,可恶。把资本主义搞得一塌糊涂,变得和社会主义没有可比性了。
        东西买齐,从利德尔里钻出来,拿了大包小包。看到外面天阴下来,郁郁的黑沉沉。看到利德尔对面,是大店阿卡顿,鲜鲜的灯火,分外明亮。这是大型综合商场,里面各色商家。快餐食品书籍服装什么都有。只是我没逛的念头。这一礼拜的吃喝有了。可以宅房子里不下楼。欲望盼望愿望,还什么望,这一向都淡,心情简单。日子跟着简单。感觉了一种超脱的轻快。
        这时听到街上有手风琴声。转头看是阿卡顿大玻璃门前。站四五个汉子,皆壮且胖。每人抱个手风琴。全身前苏联黑色军装,黑马靴,红锻边黑色大盖帽,红肩章红领章,红袖线红裤线。黑色衬得红色鲜艳。汉子们拉着手风琴,口中齐声,大唱。他们唱前苏联军歌。是30年代50年代的老歌。红歌嘹亮。前面地上放的琴盒子,盒盖大张,露着红绒衬里。
        这块地方一向花哨,来这儿讨要的,演什么的都有。没人管,也没人来统一价值观。
        其时黄昏已尽,暮色上来,霞光褪去。天完全阴了。满天大块的乌云,缝隙间露出天幕的碎片。乌云黑压压,不祥地翻卷。乌云下过往的行人。这会儿都行色匆匆,并不张望。人人都有自己的心事,没人顾上去搭理红军。一个老太站下来,迟疑地望着红军同志们。汉子们就都去看老太,愈加用心尽力。老太颤巍巍,走过去,往地上琴匣子里丢进一枚小钱。
        我快步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有了迹象。要下雨下雪了,”我麻木地想着,内心忧郁。雪花们这时正在聚集,正在准备飘舞起来。那迹象,许是一个暴风雪的前夜罢。
        眼前是商铺,是忙乱的世人。树影里隐藏着街灯,两排整齐严厉的灯光。湿漉漉的天上,刮过来两点雨滴。像是走在了北京的街上。
        身后,传来汉子们苏联红军有力的歌声。幽灵般,顽固飘荡在柏林昏暗的街头:
        我们的旗帜染红了献血,
        游击兵团在前进。
        誓要跨过沿海边区,
        消灭白匪不留情!

        03.2015 Ber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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