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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经难念

发布: 2016-1-21 19:34 | 作者: 翁晴为



        公元2000年,王老太正好100岁,虽然已是世纪老人却耳不背眼不花,脑子煞煞清爽。她生过的最大的病就是感冒。
        那年元旦,第五代重外孙女呱呱落地,邻居都夸:“这囡囡,瞧格面盘子、眼泡皮多象王老太您哪。”
        王老太本没注意,被她们这么一说,低头一看,可不是,单凤眼,樱桃嘴,不正象自己。有句老话叫:“翻版出来了,来日无多。”王老太心中便有些不喜欢。可接下去便是王老太百岁寿典,它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王老太也就将此事抛之脑后了。
        王老太的生辰和《红楼梦》里的元春一样——正月初一,大福大贵的命。那天儿女们在东港大酒店办了两桌酒席,连远在上海的大女儿也赶了来。“香格里拉”三层大蛋糕上插满了一百根腊烛,满满当当的。
        邻桌吃饭的人都说:“老婆婆,你好福气哟。一百岁的老寿星,子孙满堂哟!”
        王老太笑得合不拢嘴,人老了,不就图个热闹,欢喜吗?
        王老太与二女儿二平同住,二平单位分了这间三室一厅的屋子给她,一间二平夫妇住,一间外孙子夫妻住,朝北的一间便是她的起居屋。寿宴散去,二平夫妇与外孙子小夫妻去逛商场,王老太被的士送回了家。一走进自己的房间,她习惯性地掖了掖被角,然后“温习功课”。第一章念家经,对着案头的观音喃喃道:“观音保佑,我在时健些,去时快些。保佑我儿子、女儿,孙子,孙女,外孙子,外孙女家家太平。”第二章是点钱。这张张存折与“老人头”是她的命,她晚年生活的全部乐趣。王老太早年穷得很,饭尚且吃不饱,钱更象是过筛子的流水,从指缝里流走。现在生活好了,手里趁了些钱,她每天起床之后与睡觉之前必作的功课就是把她终生的积蓄从枕头,被角,床底……翻出来点一点,用手捂一捂,她当它们是手心里的宝。
        然而她往枕心里一摸,装钱的荷包不见了。里面装着他的500元钱。王老太就象被剜了心头肉一般 ,心疼得不得了。这钱还是春节第三代孙子,孙女给她的奖金,她舍不得花,全放在这儿了。儿女们给的月规钱有定数,她称之为“工资”,隔代的孝敬不一定,她称之为“奖金”。然而现在却翻箱倒柜地也找不着。
        这时电话铃响了,王老太迈着半大的小脚,笃笃地一路小跑去接电话——是小儿子的问候电话。王老太就象遇到了贴心人,倒起了一肚子苦水:“宗宝呀,我的500元钱不见了。”
        “妈,你再仔细找找,会不会随手放在哪,忘了?”宗宝仿佛隔靴搔痒,毫不着急。
        这些可爱的“蓝精灵”,是她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的宝。一眨眼间却凭空失去了它们中的5个。5个!怎能让她不着急,不心痛呢?
        “准是二平拿的!”王老太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妈——,小姐不会这么做的,她也不缺500元钱,她没到那份上。”
        “我一进门,枕头,被子都动过了。枕头,被子本来铺得齐整,现在枕头的拉链也没拉到底,拉了一半便被布头夹住了,被子也铺错了位。准是二平,十月怀胎,自己的女儿,她那毛糙的性格我不了解?”
        “妈,退一万步说,真是小姐,也算了,你只装不知道。你住在她家一住就是三十年。平时,我叫你贴补她些,你死活不肯。丢了就丢了,不就500元吗,我补给你就是了。”
        “话不能这样说,一个屋檐下,叫我今后怎么往屋里放东西?”
        在二平家30年,是呀一晃30年过去了,二平好交际,不善长家务,当初外孙杨力出世,她是怎样再三再四地求自己过来帮她打理家务。现在杨力也三十好几的人了,自己的右手使不上劲,一到阴雨天便酸疼,还是早年在二平家打井水太过使力做下的毛病。三十年!她难道是吃白饭的!
        然而怀疑归怀疑,王老太还是又在自己屋里从头到脚地找了一回。二女婿杨得财回家见了,也不响。等开了晚饭,一家五口坐定,他便问:“妈,你这翻箱倒柜地是在找什么呀。”
        “我少了500元钱。”王老太冷冷地说。
        “那么是丢了呢,还是谁拿了呢。”杨得财一字一顿,循循善诱地说。
        林老太没有听出里面“请君入瓮”的味道,一生气,头一热,便急冲冲,硬邦邦地说:“是二平拿的。”
        这短短的五个字,犹如一枚世能量的炮弹,震得杨力小夫妻俩都放下杯箸,抬起头惊愕地望着他们的母亲。
        二平脸上挂不住了,被人指责为小偷,而指责的人与偷窃的对象竟是她的亲生母亲——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使这指责的份量无形中扩大了好几倍。况且当着一个外人——媳妇朱亦红的面。她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母亲。她看到王老太的头微微颤着,眼睛里冒出真正的凶狠,仿佛一头看到了红布的斗牛。她便不作声。
        之后,王老太把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的儿女们,无非是想得到同情,让他们声讨二平。
        “姆妈,你怎么能当着朱亦红的面抖落此事呢,二平那么个死要面子的人,这不存心塌她的台吗?”
        “姆妈,不就500块钱,有什么大不了的?”
        ……
        万万没想到错的是二平,受到指责的却是自已。王老太怎么也想不通,她钻进了死胡同。心里积了气。
        二平声称:“我会看相她五百元钱?笑话!以后她的屋子我不再跨进一步。”
        从这一刻起一个屋檐下的母女成了陌路。进门也不说话,见了王老太,二平只一扭头。家庭原来的和睦温馨的气氛荡然无存,连最后一层虚伪的和气纸也维持不住,王老太大约自己也没了意思。便向其它儿女敲边鼓,要求住到他们家去。
        小儿子宗宝说:“我家囡囡小时,我和玉春要求你住过来,你死活不肯,现在要住过来……”
        想来,二儿子现在条件最好,当年却是白手起家,一家三口借了家农苑住。她们的囡囡小微出世,这对初为人父人母的小夫妻有些不知所措,来请她去,宗宝说:“妈,你只在一旁指点指点,勿需动手的。”王老太心里却泛嘀咕:“儿子媳妇都上了班,她一人在家能不管小囡,不动手做家务。”勉勉强强去了,一看那真是茅草屋顶,泥坯房。难道她六七十岁的人了还跟着一起苦不成。王老太连屋也没进,冒着大雪便跑回了城里二平家。玉春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心里结下了死结。从此对于宗宝给她钱始终不卡,却再也不提让她去住的事。
        小女儿三平道:“我家你也知道,就这么点大,两室户的房子,妈你来了也住不舒坦,我正要隔壁的房子买下来,到那时没问题。”
        三平家住房紧张,两间屋子一间三平夫妇住,另一间一双龙凤胎儿女点点,顶顶住,她去必按排在点点,顶顶一起,两人都是孝顺孩子,也都是“夜猫子”,一个“上网冲浪”,一个“看电视嗑瓜子”到半夜。隔三差五地朋友来了一大堆,不到凌晨PARTY不散。她一去他们的习惯都得改,朋友不能来。在她这一面也着实吵得慌。
        大女儿一平略一沉呤便同意了。但王老太知道她几个儿女中心肠最狠的就是这个大女儿。到她家去她不变着法把自己手里的那点体已一点一滴地骗到她口袋里去才怪呢。一平是当少奶奶当惯的人,她去了就是一个不收工钱的“老保姆”。
        想来想去还只有在二平这儿立的功劳最大,杨力是她一手带大的,一带就是三十年。矛盾的起源是从杨力成了家,朱亦红进门开始。
        朱亦红对她也可谓孝顺,她换下来的衣裳一声不响地拿来出去洗了,王老太又巴巴地从阳台上收了回来重洗。
        二平见了便说她:“姆妈,侬这样子,亦红要不高兴的。”
        现在的年轻人,把衣服往洗衣机里一丢,怎么洗得干净,特别是边边角角的哪里顾得上,光这老底子的“响羽纱”,现在买也买不到的,是她压箱底几十年的老货色了。王老太心里肉疼,被二平这么一说就更不高兴了。不由地拉下了脸。
        王老太老了之后,难免有些背,听了什么话,就象个漏斗,上面倒什么下面漏什么。
        去年过年,宗宝送来两条大红鹰。杨得财报怨道:“烟?医生叫我少抽,怎么不是茅台酒呢?”
        中秋节宗宝果然送来了茅台,却满脸不高兴。
        王老太看到什么也仿佛是一面透明玻璃,遮不了影象。
        她的儿女们都知道二平当处长时虽不是万打万地往家拿,也是千打千地。弄得二平横竖装不得穷,而中国人做人是最怕露富的。幸而王老太在外人跟前还是守口如瓶,还没糊涂到那份上。但也够让二平头疼的了。
        不知从何时起,杨力与朱亦红开始给林老太看脸子,然而有什么事朱亦红自己决不开口,而是由杨力与二平谈。
        “妈,外婆在我家住了也快三十年了,能到别处住住?”
        “我也不是没提过,你外婆在此处住习惯了,不肯呀。”
        我和亦红都是奔三十的人了,若有了孩子,往哪放。
        “你有本事就不能住出去,偏和父母一起。”
        “外婆不搬走,我就不生孩子。”
        杨力抛出了杀手锏,果然二平不言语了。她已是六十岁的人了,怎不急着抱孙子呢。第三代缠膝之乐。已经来的太晚了,她做梦也想哪!然而林老太却不肯到别处去住,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母亲,你让她的秤往哪边偏?——直到发生了这件事,她才狠下了心执意要王老太走。
        初二早上,杨力与朱亦红早早地起了身,给二平夫妇拜年,却将王老太忽略在一边。初三早上,杨力夫妇还在睡懒觉,王老太便他们的屋门敲的咚咚响:“我给你们拜年了。”
        惊得二平夫妇赶快起身,老底子的话,长辈给晚辈倒拜年,小辈是要折寿的呀。
        初四王老太便住进了三平家。她叠叠不休地对她说:“我进了门,被子,枕头都动过了……”
        “妈,我知道。”三平用手轻握住王老太的手。
        晚上,熄了灯,王老太脑海里象放电影一样,她的一生仿佛粒粒在目,而一眨眼间,一世纪的似水年华已逝,在梦里已死了多年的,她也怨狠了多年的死鬼丈夫悠悠而来,她对着丈夫撕喊着:“你去的早,我一个人带六个孩子(包括早逝的大儿子与二儿子),孤儿寡妇,那是吃得什么苦哟。”
        丈夫淡去,那些老人们,舅母,老邻居都一一来与她叙旧。讲一些城南旧事。
        她奇怪这都是些死去多年的人,怎么一个个活生生地与她叙起旧来了呢?
        正想到这便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渐渐地白日里故事也无法控制地在头脑里飞扬起来,她早年所受的苦,十六岁嫁入温家作媳妇,那时当家的是婆婆,作媳妇的只在作的份,没有任何发言权。本曾想二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却不曾想等她作了婆婆,却到了新社会,媳妇们翻身,个个是职业妇女,她作婆婆的倒过去得听媳妇的。这世道!
        是不是人一老就招人厌,成了废物?越想越不是个味,越想越凄凉,,一有人来,她就拉住人家讲:“我一进屋,被子、枕头都动过了……”
        仿佛在叙述中谋得了某种心理平衡。
        人们发现,王老太真的背了,老了。
        一天早上王老太在厕所里一坐半天,起身一滑便爬不起来了。小女儿赶快将她送医院,又是满满面一屋的子女,孙辈。二平也来了,只是看见她仍有些别扭——不说话。
        大家商量着陪护的事,三平给她喂饭,王老太一口气上不来便咽了气。
        哭得最凶的是二平,哭的差了气,诱发心脏病,幸而在医院,抢救及时,回转过来。
        玉春给王老太换了寿衣,正要将她替下的旧衣扔掉。二平边忙阻止:“看看妈的衣服夹层,里面有东西。果然,玉春找出了十几张存折,及一些现钞,共九千多元。
        儿女们都有些吃惊,王老太竟有那么些钱。
        小微天真地问:“奶奶存那么多钱有什么用。你看她的衣服都是破的——。”
        宗宝道:“你奶奶是一辈子穷怕了,从末见过这么多钱,乍一见便有趣死了。另一方面,她是想死后的事办得风光些,知道儿女都是新派的人,不肯大办葬礼的。而母亲用自己存的梯已大办丧事,儿女也是不好意思不顺她的意。”
        次日,从二平家来的一平对大家说:“500元找到了,在姆妈房里的柜子的第二个抽屉角里。四四整整用纱布包着。”说完便将钱交给操持大局的宗宝。
        本来这事儿就像一篇小说的悬念,到这里豁然开朗,应该皆大欢喜才对,谁料小儿媳玉春当即提出几个疑点:“妈是从不用纱布的,她的其它钱都用手帕包着。第二,妈曾对我说过,柜子她反复查过。”
        “也许是妈年纪大了,糊涂了。”
        “可妈对于钱是不糊涂的。那是她的命。”
        “所以钱很可能是二平后来放进去的,用以迷补她心里的愧疚。妈那么健的一个人,怎么说去就去子呢?”
        “妈曾对我说过:‘穷不讨饭,富不上万’。可不是再穷的时候也过来了,再揭不开锅也没讨饭,而妈的钱如加上这500元不就超过一万了,妈是多么想做一回子‘万元户’哟!”
        说到这大家不免有眼圈红红的。“不是这件事的强刺激,妈真可能活一百二十岁。”
        “姆妈的的寿数也到了,好端端地出这么件事,闰罗王在招她了。”
        “我看二平嘴里不说,心里也悔的很,这件事,大家就别再提了。”
        众人点头称是。
        丧事办的很隆重,人们见了都说:“王老太好福气,子孙满堂又孝顺。”
        之后,朱亦红的胎儿不到三个月莫明其妙地胎死腹中,宗宝夫妇好端端的单位搞起一刀切——提前五年退休,宗宝夫妇内退了。一平因血管瘤住院开刀。三平三翻四次地做事不顺。大家都说是由于没有了王老太天天念家经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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