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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俗时代的雅歌——评王妃的诗集《风吹香》

发布: 2016-1-28 13:51 | 作者: 甘浩



        摘  要:王妃的诗集《风吹香》清晰地展现了诗人近几年的心路历程,明显带有王妃的生命印记。王妃善于发现和捕捉日常生活的诗性,关注个人的体验、柔情,展示自我灵魂。在一个人人追逐权色利的鄙俗时代,《风吹香》就如一首首雅歌,用最诗性的思维与语言,把凡俗人生变成了雅致的艺术,让读者领略到了凡俗人生也富有意义与充满乐趣。
        关键词:王妃,《风吹香》,鄙俗时代,凡俗人生,诗性
        
        在当今的文化语境中,诗人是寂寞的。他们在广场上倾力歌唱,声情并茂,却只有零星的听众倾听与附和。造成这种现象,一方面是因为当下现代汉语诗歌要么在内容上日益私密化与粗鄙化,要么在言说方式上越来越晦暗难解,诗歌因此充满了不谐和音,读者失去了理解的方向;另一方面是因为当下中国是一个鄙俗时代,是不属于诗歌的时代,世人奔跑在追逐与攫取物质、权力与色欲的路途中,在他们看来,诗歌飘渺虚幻,显然是不合时宜之物。
        在这种语境中,我早已远离了诗歌。极为偶然的,我读到了安徽诗人王妃的诗集《风吹香》。本来是漫不经心地打开,却没有想到被一步步牵入到一个落英缤纷的风景。在市谣围抱之中,洗耳聆听春的新生和中年人的赋歌,聚目捕捉那个隐身人的背影,“从日出之所,奔向日落之地”(《栈道》),寻找那座神秘的空城,不知不觉,呕哑噪杂的市谣淡出了我的视听,而优雅与沉静逐渐覆盖了我的心境。在一个鄙俗时代,阅读《风吹香》,成为了一个难得的、愉快的精神之旅。
        从阅读感觉上看,王妃不是一个有难度的诗人。上世纪末以来,中国诗人中有一群人受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影响非常大,诗歌的言说方式是谜语与晦暗,他们信奉波德莱尔的一句话:“不被理解,这是具有某种荣誉的。”所以,“有难度”一度成为新诗现代性的一个艺术表征。不过,我以为此处对王妃的评价是一个正能量的评价。因为,目前现代汉语诗歌的问题不是创作的问题,而是难以拥有读者认同的问题。对这个问题不管诗人们有多少腹诽,但是,这不单纯是读者的阅读能力和阅读愿力的问题。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写作与读者完全疏离,这肯定会影响其作品的阅读与接受。在接受美学看来,一个完整的文学活动,是包括从创作到接受的过程,即便诗人有再好的命意,一首诗却写得佶屈聱牙,因之无法被读者感知与接受,这就不能算完成一个完整的文学活动。阅读王妃的诗,读者不会感觉到丝毫的疏离感。《风吹香》由四辑诗组成,从2009年的《新生》、2010年的《隐身人》、2011年的《中年赋》到2012年的《空城》,她的诗歌展示的是日常生活最普通的一面。衣食住行,情感,记忆,人生困惑,日常生活的诸形百态一一进入到王妃的诗行之中,逶迤而行,怡然成像。王妃的特殊性是她能够发现和捕捉日常生活的诗性,“风总在吹,每天。/带来这些能让我记住的、新鲜的:/花香、草香、树香,女人香……”(《风吹香》)。“风”每一天都在吹,王妃却能够用手中如花之笔,描摹,形塑,笔致轻飏、意象灵动,把世人习以为常的生活画面与生命感受放大在读者眼前,生的特征与意义以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方式重新被读者感知与体悟,很容易拨动埋藏在他们内心深处的记忆之花,阅读的障碍自然而然就烟消云散。
        因为熟悉,容易与读者产生灵魂沟通,这虽然降低了接受的难度,但是,不意味着降低了王妃诗歌写作的难度。相反,文学艺术创作早已是“阳光底下无新事”,诗人能否用最诗性的思维与语言,传达人人都能够感知到而又不一定能够说得出的生命感受与人生奥秘,才是对她写作最大的考验。换句话说,王妃的写作难度,就是如何在人人都能赋词做曲的领域翻出新意,在一个人人追逐权色利的鄙俗时代,把凡俗人生变成雅致的艺术,让读者领略凡俗人生也富有意义与充满乐趣。王妃显然找到了打开这所艺术世界的钥匙,风轻云淡,却自得风流。如《那个贴喜字的女人》,叙述了一个日常生活的场景:一个女人在“临街的玻璃门前”专心致志地贴喜字。王妃的本义是要描写一个完全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的幸福女人,全诗却纯用外视角,描摹这个女人和她周围的场景,诗的最后一节如是写道:“而此时,在大街上/一辆汽车刚好撞翻了垃圾桶/两个卖水果的男人正忙着吵架/那个贴喜字的女人/始终没有转身”。诗的前两节细笔雕刻“那个贴喜字的女人”的型与行,笔墨交叠,堆积,最后一节却简笔勾勒周围的环境,笔墨延开,洇染,一个简单的日常生活场景被王妃描写的饶有风致。看似单纯的外视角却构建了三重艺术镜像——那个专心致志贴喜字的女人,噪杂的街景,一个旁观者。三重镜像交叠在一起,构建了一幅完美的生活艺术画面,居于叙述焦点的专心致志贴喜字的女人与周围噪杂的街景,构成动与静、祥和与躁动的冲突,冲突又多倍放大了“那个贴喜字的女人”的幸福,让作为旁观者的叙述者和读者倍感羡慕。一个普通的日常生活场景,通过一个简单的三重镜像构图,散发出无限的诗意,真是难得一见的佳作。这样的诗作主题构思,是王妃最得意与最擅长的,是整部《风吹香》最突出的艺术印象,也形成了诗人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性的艺术风格。
        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诗性,这也符合王妃作为一个女性诗人的角色身份。《风吹香》清晰地展现了她近几年的心路历程,明显带有王妃的生命印记。从艺术实践来看,一个成熟的诗人及其成熟的作品,大都与其生命经历与体悟有必然的联系,成熟诗人的成熟诗作,往往是写作和生命实践的完美合一。张清华先生曾经对此有形象地比喻:“诗歌是生命中开出的语言之花。”他坚定地认为,“诗歌必须随着生命的成长而成长。生命的成色便是诗歌的成色。”“伟大的和杰出的诗人,其作品的完成,常常不是用笔,而是用其生命本身。”王妃诗歌或许难以称得上“伟大”,但是,她诗歌的成色确实是其生命的成色。
        在《风吹香》中,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一类诗是“中年赋”。中年,对于女人来说,是一个最复杂、最厚重的年龄,对于文学艺术来说,也是一个大有可为的年龄。古今中外文学艺术实践中有多个成功的艺术典型,远者如美狄亚,杜十娘,蒙娜丽莎,近者有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繁漪。王妃从多个方面描写这个年龄,表达来自这个年龄深切的生命体悟。《在深处放养爱情》写中年女人的爱情以及处理方式。当一个女人处于花季岁月,生命时光的隧道还不够深,还无法容纳火山熔岩般的感情,而中年女人的岁月隧道够长,够深,她们的爱情“不挂在月亮上,也不植在温室里/要放养就放养在深处”。但是,一旦感情爆发,也会够变态,够爆烈,“我体内的桃花又病了/她紧闭柴门,拒绝探视/她苍白、消瘦、咳喘,还持续低烧”(《我体内的桃花又病了》)。在《蚊子》中,为获取爱情而不得的中年女人,就如那只沮丧而暴躁的“一直在尖叫,尖叫”的蚊子,“饿极了的,笨拙的,贪婪的/随时准备扑向你/我想深深刺进你的骨头/或者心脏里/我要饮你最新鲜的血/然后痛快的死去”。而在《与夫书》、《空位》、《中年赋》、《温暖的尘埃》中,王妃则写了中年女人的牺牲、恐惧与无奈。中年女人的生命历程充满疲惫,“我好想睡”,但是,在现实中,“我尽量保持端正的坐姿,任夜色/爬上眉梢,挂上厚厚的霜”(《中年赋》)。中年女人曾经无比幸福地信任丈夫,“一丈之内,你是我的”,所以也甘心做一个幸福的小女人,“以你为圆心,以一丈为半径/为自己画了一个‘○’,并命名为‘幸福’”,以后的岁月,就是“我只做勤劳的小蜜蜂”,把“你衔来的青草 树枝 麦粒 瓦片 石头/我都一一藏好”,可是,人到中年,却才发现,“我飞了这么久,与你还是寸步难行”,《与夫书》充满了中年女人的愤懑、幽怨与不甘。
        中年女人王妃再也不可能成为那个青涩、单纯的花季少女了。不过,年龄又赋予她的诗歌以中年的智性,而真正的诗人是能够凭藉诗歌激发出智慧的,这使王妃的诗歌跃出了女性诗歌范畴,而具备了更开阔的写作视野。在《风吹香》中,她对这个鄙俗时代发言,站的位置极高,对世事的洞察与见解极其精粹。《端午》用格言般的语言,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一个擅长/用纪念提示遗忘的年代”,诸如端午一类已经被现代人打上深深的现代性烙印的传统节日,只不过是“一群失忆症患者,对着虚空的河面/顶礼膜拜。他们是假象的朝圣者/在仪式中自慰”。现代人貌似光鲜,却大多敏感与自卑,往往是现实生活的“隐身人”,为了生存,泯灭自己的个性,化入众生,成为牺牲,“遇水膨胀,任自己被搅合成泥/榨成白浆,供奉天地/遇颠簸,就拼命摇晃自己,直到/头颅抵地,卑躬屈膝”(《倒叙的光阴》)。这是所有现代人的命运与悲哀,美丽与梦想被迫藏起,只能在夜阑人静之际偷偷拿出来,孤灯独影,敝帚自赏。而他们的生活常态,是流浪在异乡,努力“适应江南梅雨的潮,适应/绿色的霉斑、黑色的垢迹”,“身在异乡为异客”,是大多数现代人一生的噩梦,漂泊感与排斥感,是困扰他们一生的严重心理疾病,他们最终只能是庸常生活的俘虏,逃离现实永远存在于梦中。而在成为庸常生活的俘虏的同时,残败也成为现代人生命的常景,他们只能看见“碎了的盘子,墙皮脱落/一滴蚊子血、一粒白饭粒,几块霉斑/分不清谁压着谁”(《这么多年》)。王妃诸如此类的的诗,大都直接来自现实生活的触感。再如《不》,显然是批评时下流行泛滥的各种民族传说新编剧,她大声说,“不/不要做小青/不虚摆敢爱敢恨的架势/不躲进别人的故事后面,也/不钻进别人的故事里面/依依呀呀,期期艾艾。/要行就行自己的路:/要么阳光道,要么独木桥/不偏不倚,不卑不亢”。对于鄙俗时代的流行时尚,王妃以警醒的目光,疏离的姿态对之审视与批判,从而使其诗拥有了难能可贵的文化独立姿态。
        不过,尖利与深邃不是王妃诗歌的主调,轻与雅是其诗歌最主要的美学特色。在这个世界,人们大都惆怅生命中有太多的难以承受之轻,王妃反其道而行之,“重”的况味被巧妙地放置一边,人生之“轻”却被反复咀嚼、品味,轻中见奇,轻中见美,轻舞飞扬,别有韵致。如《虚拟的葬礼》一诗,命意非常独特,充斥着悲音的世俗葬礼,却被王妃视作一次“多么令人愉悦的旅程”,她化身为一位性情达观、情感深沉的女性抒情主人公,分别向自己的孩子、爱人、姐姐等亲人们发言,告诉他们“别哭”,因为葬礼在她看来不但不是悲音,而是一个“香气馥郁,蝴蝶随行”的诗意旅程。再如《固执地秋雨恋着江南的好》,一变“秋风秋雨愁杀人”的肃杀,却写“秋雨温顺。她不执秋风的冷/不扫落叶,不替红叶寄情/不出走,不私奔/落尘纷飞。/秋雨想绿江南岸……”,一扫过往秋雨类诗歌的伤感与颓废,既缠绵悱恻,又温暖多情,是我读到的最贴切真实的江南秋雨,给人的感觉真是耳目一新,好诗!诸如此类的诗在《风吹香》中的数量最多,如《如果与一场雪相遇》、《我的村庄》、《那一年,那一天》、《尘》、《清明》等等。它们大都与王妃的女性写作身份相关,抒情主人公多以母亲、妻子等女性为角色定位,把诗人作为一个女性最温润的一面清晰地展示在读者面前。
        王妃“轻”的意义,又不同于米兰·昆德拉。昆德拉的“轻”,实指人生无法避免、无法承受之重,它主要源自“公共和私人束缚所形成的密集网络,它愈来愈紧地将我们包裹起来”。王妃的“轻”几乎与之完全相反,她是在这种愈来愈紧的“密集网络”束缚中寻找“轻”,也即凡俗生活中的“生趣”,描摹社会人生、万物百态,在大家习以为常的地方别开洞天,别具新意。如她有一首诗题为《一小时的贵族时光》,按照昆德拉式的写法,可能会因为享受了这种难得一见的短暂贵族生活而心生遗憾与伤感,而王妃却尽情、惬意地享受了这“一小时的贵族时光”,诗写得适意,愉悦,内容丰足而情意协和。细细想来,人生的意义或许就在于用一生的劳碌去换取片刻的享受,这一小时的贵族时光虽然短暂,却让我们获得了生命层面的终极享受,感受到了生的高贵,值得!王妃有很多这样的奇思妙构。如按照惯常的道德规训,在生活中浪费时光,是可耻的,但是,王妃却如是说:“好时光就是这样用来浪费的/譬如这个下午,有人独自/焚香、品茶、抚琴、读书/而我什么都不想,和婆婆对坐在阳台上/拽着她细碎的话把子,把新收的花生/一粒一粒,小心地剥出来”(《好时光是用来浪费的》)。王妃不是描写真正地浪费时光行为,而是赞美来自日常生活的幸福。诸如此类的日常生活,琐碎而平静,轻微而平淡,却内蕴着幸福的质地。在这个鄙俗的时代,我们就如蜗牛,柔软的身体上负担着一个沉重的硬壳,因此大都像昆德拉一样绝望,而此时,王妃以诗意之笔告知了我们生活中“轻”的意义。在生活中,正是因为有“轻”,才见美,因为有“轻”,才显得我们有力量,我们才会不绝望,才能够珍视和爱惜一切,领略生命旅途中的风景。王妃的善举,就在于她用诗歌教人理解人类的状态是值得期许的。
        也许就是在这种意义上,王妃说,“一首诗藏着一颗温暖的心”(《人间净土》)。她的诗就是“温暖的诗”,关注个人的体验、柔情,展示自我灵魂,是典型的人文主义创作。诗人作为私人化的人参与自己的构造物,其诗歌是出自灵魂魔术并且是唤醒灵魂魔术的。在这个鄙俗时代,《风吹香》就如一首首雅歌,优雅而精致,往往能够触及生活与灵魂的极点,让生活在鄙俗时代、神经已经极为大条的读者触摸到了生活与生命内在的脉动,而恍然大悟我们的生命与生活的世界竟然还有如此丰沛的律动,并因此惊奇不已。所以,阅读王妃的诗歌,曾经熟视无睹的生活与灵魂状态也因此再次返回读者的审美视域,让我们领略了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至此时,阅读已经不再是单纯地在别人的象牙塔里逡巡与徘徊,更多的时候是不由自主地由人及己,反顾自身的生命经历与灵魂旅程,单向度的阅读活动变成了双向度的灵魂对话,阅读因此拥有了动力。
        因此,我喜欢王妃的诗,也期待她在未来有更优异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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