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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落的大雪

发布: 2016-1-28 15:39 | 作者: 帕蒂古丽



        在乌什,我期盼一场大雪,白纱一样盖住这块大地和大地上的一切。这场雪迟迟没有落下。
        瑟瑟寒风中,路两边灰色的杨树密密地缝合着天空,七女坟土白色的坟头,袒露在冬日的天光里。沙枣树在远处伫立,默默守护着曾经守护过它们的一切。
        人与树,在这个地方相互守护,人与树一样沉默不语。树的消息被风吹送,始终无法传出这个天山南麓,诸峰环抱,以石为城的小县城。一个破碎的故事,一段被掩埋的记忆,被山坳里的风折叠起来送返历史深处。
        新疆乌什县,古丝绸之路中道上的交通要道和边塞重镇,沙棘林国家湿地公园距离县城十公里。境内的别迭里口岸,是通向中亚的捷径与咽喉。似乎受山体围困,这个地方的人和消息不会比一场风跑得更远。
        
        一、
        我和乌什的一位维吾尔族老作家,在清冷的街上叫了辆出租车,让维吾尔族司机开往七女坟。司机说十多年没去过了,不知道是不是还能走进去,听说有段时间关闭了,不让人进。我问司机七女坟的来历,他说一家有七个女子死了埋在这里,其余不详。他十多年前,带一帮伊犁的客人来祭奠,他们说自己是几百年前乌什人的后代。他的话让我感到双重的惊诧。
        查阅史籍,果然有记载这场惨烈的“乌什事变”(也叫“沙枣花暴动”)。1765年2月14日,小小的乌什,炮声隆隆,杀声不断,时战时歇的恶战打了半年之久,以官兵入城而告终之后,“妇女幼子一万余口,分为四起,解送伊犁分别办理”,“妇女配给无妻之索伦察合台厄鲁特等兵丁,其余老妇人童稚男女赏给各官兵为奴。”
        关于“乌什事变”的起因,史称,因沙枣树科,派出“回人”二百四十名,令与十五日起程,所派“回人”等于十四日忽然作乱。清乾隆三十年二月十四日,新疆乌什“回人”暴动,办事大臣素诚、阿奇木伯克阿卜都拉身亡,全城官兵及汉族商贩近千人遭杀戮,伊犁将军明瑞以及回疆各地官员纷纷前往平乱,乾隆皇帝也在京城遥制。
        究竟是谁要沙枣树,对此,清代史籍语焉不详,或避开不提。史书不便言明要沙枣树者姓何名誰,有其隐忧。因为派科沙枣树,非光明正大之事,必遭国人斥责。要沙枣树者正是乾隆皇帝。御花园万紫千红,终不能讨香妃欢心,她只钟爱家乡的沙枣树,花香树胶令她念念不忘。为了取悦香妃,乾隆不惜重演了唐明皇从南方传递荔枝的活剧,派人倒乌什“运送木植”,就是将沙枣树苗栽种于木桶中,成活后沿途递送京城。
        乾隆当然很了解唐明皇为取悦杨贵妃,“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个为后人耻笑的故事,也就百般掩饰。掩耳盗铃岂有不败露的,正是此事,成为了乌什事变的导火索后,清政府再也没有从乌什科派沙枣树,也许香妃知道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而阻止,也许后来就近从宁夏或内蒙移种。
        乌什事变“内地官员及贸易之人杀之尽绝”,乾隆的判断是,“办理沙枣树科,其事甚属微细,却激成事端,这与素诚及绿旗兵丁平日扰害伊等,致不能堪适,因此事遂尔举发,亦未可定。”
        确实如此,暴动最初以“办理沙枣树科”而起,深层次的原因是,地方官员横征暴敛,暴虐统治,办事大臣素诚骄奢淫逸,阿奇木伯克阿卜都拉贪婪敛财,无恶不作。
        皇帝摊派沙枣树科,树苗载在装有泥土的木桶中,送到遥远的京城,一路要保证树苗存活,得扰累多少民众。
        据说,运送未及出城,既有抬木桶的孕妇晕倒在地,押送的清兵嫌她抖落了沙枣树根部的黄土,树苗死了,自己要惹杀身之祸,以长刀刺其腹部致死。清兵的恶行引起了老百姓的不满,他们扔下沙枣树,抢夺了清兵手中的武器,与清兵展开对决。这虽是民间传说,却也清晰地描述出清兵奴役百姓“运送木植”的现场。
        
        二、
        出租车停在县城边的一段马路上,迎面看见一个破败的院子,小门歪斜地对着马路敞开,门前俨然一个垃圾场,倾倒着各种生活垃圾,纸盒子、酒瓶子、烂鞋子……垃圾掩埋了通向小门的路径。我们绕过垃圾堆,进了那个小门,院墙里一片瑟缩。树木凋敝,土堆横亘,无路插脚,一副弃之荒街,萧条无人的景象。在塘土里走过十几步,是一道渠沟,河面结着薄冰,河底闪着水光。跨过小渠沟,再走十几步,是向着山坡的一段宽窄不一的台阶,数上去一共六十级,台阶的水泥开裂、破损。
        台阶右面,是一座雕花的高大凉亭,装饰图案和彩绘花纹,有一种高洁大气的美。凉亭中间的水泥地上,留着五个圆形的凹坑,可以想象过去这里曾有过一张石桌和四只石凳,如今不知何故已被拆除。穿过凉亭,山路崎岖,四面断崖。站在崖上,可以俯瞰整个乌什县城。
        山顶一片死寂,沿着山坡上的路走上坡顶,每条路都是死路,四面悬崖中屹立的七女坟,如同一个死亡象征。这七个民间女子,就是死在1765年的那次恶战中,跳崖的跳崖,砍头的砍头。路的两边,石头被挖过的大圆坑里,有栽种过树木的痕迹,几乎没有存活下来的,树种多半是榆树,没有一棵是沙枣树。不知是因为缺水,还是不想再让后人记忆有关七女坟的历史,刻意避讳了沙枣树。
        老作家说一进院子,原来有户看坟的人家,房子被拆除了。眼前只剩下残垣断壁,依傍着七女坟背后的山头。
        台阶尽头对着的是一块双人床大小的黑色石碑,上面除了书有“也台克孜勒日尔陵”几个黄颜色的大字外,碑上只留着空阔的黑。“也台克孜勒日尔陵”这句维吾尔音译的汉文,意思是“七个女子的坟”。这个碑除了说出埋在此处逝者的数目和性别,没有传达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对逝者的年代,逝世的原因,未做只字提示,近乎一个无字碑,含混中让人顿生重重疑惑。
        上了台阶向右是七女坟,遍绘白花与青藤的粉墙之内,彩绘剥落的顶棚下,坐实在齐胸高的土台子上的七座墓葬,像是土炕上一字排开的七个摇篮,里面躺着七个清代的维吾尔女子。
        七座刷成白色的坟墓正中,供着一只白色搪瓷小汤锅,掀开汤锅盖子,满满的一锅,已经结成冻子的肉汤。手捧汤锅跳过没有桥的渠沟,爬上六十级台阶,保证汤满锅未洒的,应该是个极有耐心的女子,或者是两个,一个从渠沟那边递过来,另一个在渠沟这边接住。汤锅下面,平展展地铺着一块厚厚的达斯特尔罕(维吾尔族充当餐桌的餐布,铺在炕上为客人摆放食物)应该是怕天冷,路上汤凉了,包裹着汤锅一起带来的。少见维吾尔族在逝者墓前供奉饮食,不过,维吾尔女人在马扎前供奉饮食求子的习俗,至今在一些地方流传。
        汤锅的左侧,是一堆碎了的黑色汉文石碑残片,右侧,是拼接了一半的维吾尔文黑色石碑,有人想恢复石碑原来的文字排列秩序,却因为好多处碑断字缺,残损不堪,无法完成拼接,只好将一些碎裂的碑石,文字朝上,摆在坟头。
        一起去的维吾尔老作家说,这块碑过去就立在 “也台克孜勒日尔陵”黑色碑的位置,不知道为何被砸碎了。他想拼接下去,断断续续的残碑,无论如何无法拼凑出任何连贯的句子和有意义的内容,患着严重帕金森症的他,手和头无奈地抖索着,看起来像在连连摆手和摇头。
        摆放在七个女子的坟前的碑,上面记录的七女坟真实的历史已经破碎。春天摆放的不知名的野花干枯了,已经看不出颜色,也像是春天对冬天发出无声的抗议。
        一段真实的历史,被抛在孤山一角,碎裂得让人无法辨认,上面布满了砂石和垃圾,历史似乎成了一个垃圾堆,等待时间慢慢来掩埋。
                         三、
        在老作家的讲述中,流传在乌什民间的故事是这样的:当年香妃嫁到清宫郁郁不乐,日日向西而泣,乾隆问她为何不梳洗打扮,整日以泪洗面。香妃回皇上:离开故乡,无法梳洗。故乡有树,其花奇香,其果如金,其叶如银,其杆似铁,其胶泡水,梳洗青丝,光滑如镜。
        乾隆听后,命人前往西域,按香妃所说,索这种奇树。去者打听到这种树以乌什居多,遂去乌什寻到沙枣树,果然“其花奇香,其果如金,其叶如银,其杆似铁”,便让百姓连根带土掘出数十棵,为防止路途颠簸,沙枣树损坏干死在路上,清兵命乌什懂养护沙枣树的百姓,以人力运送到京城。
        
         江山社稷从来是皇上的,普天之下,美貌的女子也皆为他用。几十棵沙枣树,不过相当于一束现代男女手中献给情人的玫瑰花,根本不足挂齿。没想到的是,几十棵沙枣树,引发了一场恶战,让一座县城横尸遍野。
        一阵风掠过七女坟,一大片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飞过荒野山坡上的七女坟。冬天,万物回巢。县城外大片的沙枣林里,鸟儿们栖息在形状如清真寺的鸟房子里取暖,苹果树和葡萄树被埋进土里取暖,山坡上1765年的七个女子正躺在墓穴中取暖。
        寒风猎猎的傍晚,乌什已经被一场大雪将要降临的消息所覆盖,这个没有御寒的煤炭,在院子里堆着山一样玉米芯对抗冬天,以精神和毅力来对抗帕金森症的老作家告诉我,他半年前去世的妻子是一位诗人。现在他守着一对眼睛失明的儿女生活,他的儿女都写诗,这个家庭似乎在用诗歌取暖,共同对抗厄运。
        听老作家说起库车第十代王死后,葬在乌什,后来迁移到库车的科克拱拜孜,结果在特殊年代里,被放大水淹库车王陵,一夜之间,库车王室几代人的墓葬群,全部坍塌粉碎,化为尘土,连一片尸骨碎片都没有留下,老作家有点担心七女坟的命运。心怀不甘的他,决定捡起那些历史的碎片,保存下来。
        他久久地看着地面上的山石瓦砾,像是用目光钻探着坚硬的石层,终于他蹲下去,刨开塘土和石头,用指甲抠出一块黑色的断残片。他像挖到了一块金砖一样,双手端起石碑残片,端详上面的碑文。他用手握住碎的碑片,像是与它握手,然后打开手掌,像是与它道别。一片又一片,有字的,无字的,残碑的碎片,越刨越多,被刨出土的碎片,他用手掌摩擦,拭去上面的尘土,让白色的字迹一点点显现。有一些残片,一抹纯黑,没有任何字迹,他照样收集起来,用目光辨认着,我知道,他能读懂那些无字的部分,那是历史碎裂的骨头。
        他将从土里刨出来的墓碑残片,一片一片地递给我,我在台阶上承接着从他手里传递过来的历史信息,时间的刻痕在那些墨黑的石头上渐渐地明晰。
        期盼已久的大雪,终于落下来了,柔软的雪,擦拭天空,抚摸大地,覆盖一块块碎裂后重新拼接的墓碑,覆盖残碑上断裂的汉文和维吾尔文喑哑的诉说。
        我和老作家默默地站着,看着满天的大雪在读一块残碑,大雪把黑色的残碑渐渐地读成了白色,天地一片缟素……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海客   post at 2016-1-28 23:09:27
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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