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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我而无用的专注”:地图编绘者毕肖普

发布: 2016-2-11 12:10 | 作者: 包慧怡



        ——《唯有孤独恒常如新》译序

        一.引子
        
        “你为我写墓志铭时一定要说,这儿躺着全世界最孤独的人。”
        ——毕肖普致洛威尔的信
        
        伊丽莎白·毕肖普(1911-1979)的诗歌生涯逡巡于在场与隐形的两极。很少能举出一位像她一样的美国诗人,早早誉满天下,却在诗歌之外的一切场域保持了近乎完美的沉默。在本土,毕肖普通常被看作艾米莉·迪金森之后最优秀的女诗人。如果说迪金森生前是彻底隐形的(几乎无发表,全无文名),毕肖普却从出版第一本诗集起就陆续囊括了包括古根海姆奖(两次)、普利策诗歌奖、美国国家图书奖、纽斯塔国际文学奖在内的各项桂冠,也曾担任国会图书馆诗歌顾问(俗称的美国桂冠诗人)、哈佛驻校诗人等职位。
        即使如此,在九十年代的两本重要传记问世前,在书信集《一种艺术》和《空中词语》经后人整理出版前,人们对她的生平所知甚少,甚至没有多少人听过她公开朗诵。1983年,毕肖普去世不到四年,纽约大学诗歌教授丹尼斯·奥多诺在《喧嚣的鉴赏者:现代美国诗歌中秩序的观念》一书中如此介绍她:“1911年2月8日生于麻省伍斯特,八个月时丧父,母亲……在她五岁时被送入新斯科舍达特茅斯的精神病院。伊丽莎白再也没见过母亲。”奥多诺得出结论:“表面看来,她的一生没什么戏剧性”,这大致代表了当时大部分读者对她的印象。
        二十年的研究积累使读者对她的生平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看法。2002年,爱尔兰小说家科姆·托宾在随笔集《黑暗时期的爱情:从王尔德到阿莫多瓦的同性恋人生》中为毕肖普专辟一章,称在戏剧性方面“她的一生可与西尔维娅·普拉斯媲美,成为永远令人着迷的主题。”可我们不应忘记,“永远令人着迷的”首先是她的诗歌:缤纷、冷凝、节制、澄澈,从高度专注中诞生的美妙的放松,以及博物志视野下对幽微而深刻的情感事件的聚焦。即使有着最谦卑乃至羞涩的外表,这些诗句仍指向一颗沉静有力的心脏,一支缓慢而苛刻的笔——两者在毕肖普的时代如同在我们的时代一样罕见。
        没错,她写得那么少又那么慢,以至于其诗歌全集薄得令人尴尬,算上未正式收录的作品也不过百来首。处女作《北与南》(1946)出版九年后才有第二部诗集问世,即《诗:北与南;寒春》(1955),其中还收录了第一部诗集的全部内容。又是漫长的十年后,《旅行的问题》(1965)问世。此后则是她自己删定的《诗全集》(1969),包含了八首新作。七年后,毕肖普出版了生前最后一本诗集《地理学III》(1976)。这差不多就是全部。
        1956年,毕肖普致信格蕾丝姨妈:“我写了一首关于新斯科舍的长诗,是献给你的。出版之时,我会给你寄一份。”这首名叫《麋鹿》的诗十六年后才彻底完成。一首诗改上十多年在毕肖普是常有的事,她的终身好友,美国自白派诗人罗伯特·洛威尔在一首题为《历史》的献诗中对此有所描述:“你是否/依然把词语挂在空中,十年/仍未完成,粘在你的公告板上/为无法想象的词组留出空格与空白/永不犯错的缪斯,令随意之物完美无缺?”这也是两人之间的书信全集《空中词语》的出处。节制与舒缓自始至终主宰着毕肖普的诗艺,也主宰她的创作态度,这从她的一封信中可以窥见端倪:
        “看起来,人们在艺术中需要的——为了体会艺术而需要的——是一种忘我的,完全无用的专注,而创造艺术也绝对离不开它。”
        如果我们幸或不幸地了解她的生平,很容易将这看作一种自我救赎的表述。不过,这种“忘我而无用的专注”,首先是毕肖普诗歌给读者的一个直观印象。
        
        
        二.想象的地图
        “地形学不会偏袒;北方和西方一样近。
        比历史学家更精微的,是地图绘制者的色彩。”
        ——《地图》
        
        差不多可以说,《北与南》中的第一首诗《地图》是毕肖普第一部诗集的题眼,并为此后的写作奠立了一个重要维度。迁徙中写就的原地之诗,在原地写就的迁徙之诗,以及作为生存处境之隐喻的出发和抵达,这是一个将在毕肖普诗歌中反复变奏的基调。
        初识其诗的读者往往有这种印象:那些看似随意选择,彼此没有必然关联的琐碎的风景细节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看似出自全然的童真,却处处透着玄思气息的问号?“沿着细腻的,棕褐多砂的大陆架/陆地是否从海底使劲拽着海洋?”它们看似要引人回答什么,最后却只描述了对地图之美的恋物式沉迷:“我们能在玻璃下爱抚/这些迷人的海湾,仿佛期待它们绽放花朵/或是要为看不见的鱼儿提供一座净笼”。
        地图究竟是什么?它们要为我们指明方向,还是诱使我们在色彩和符号中迷路?它们自诩精确客观,是混沌世界可把握的缩影,是精微的测绘仪器对广袤无限的征服,它们确信自己是“有用的”。可是不精确的地图同样“有用”:我们坐地铁穿越城市的地底,明知地铁图上缤纷的线路勾勒的是一个与地面上迥然不同的城市,分布在东西南北的四个站点被画在同一条笔直的直线上,却毫不担心地任由列车裹挟我们,进入错综复杂的更深处。画在纸上的地图又是什么,如果它拒绝成为世界的象征,如果它胆敢希望成为一个自足自洽的存在?
        
        绘入地图的水域比陆地更安静,
        它们把自身波浪的构造借给陆地:
        挪威的野兔在惊惧中向南跑去,
        纵剖图测量着大海,那儿是陆地所在。
        国土可否自行选取色彩,还是听从分派? 
        ——哪种颜色最适合其性格,最适合当地的水域。(《地图》)
        
        当毕肖普在诗末斩钉截铁地写下:“地形学不会偏袒;北方和西方一样近”,作为地图凝视者的她已进入中世纪地图的思维模式。在如同赫尔福德地图(Hereford Mappa Mundi)那样典型的十三世纪“T-O”型地图上,圆心永远是耶路撒冷,一半世界永远不被呈现(中世纪人相信那儿是倒立行走的“反足人”和各种山海经式怪兽的家乡),地中海、尼罗河和顿河将可见的世界划作三块,欧洲与非洲永远是两个等大的四分之一弧而亚洲是两倍于它们的半圆,东方在今天的北面而西方在今天的南……物理的地形学让位于理念的地形学,它们“不会偏袒”,一如实用主义的目光消弭于想象的目光。用地图寻找方向的旅人消失在以地图为审美和沉思对象的旅人眼中:前者将找到路,后者将找到一座迷宫,两种人将有截然不同的命运。找路的人固然众多,却也有人不以迷路为恐怖,至少毕肖普在紧接着《地图》的下一首诗《想象的冰山》中,书写的完全是以她本人为代表的后一种旅人的狂欢:
        
        我们宁肯要冰山,而不是船,
        即使这意味着旅行的终点……
        我们宁肯拥有这片呼吸着的雪原
        尽管船帆在海上片片平展
        ……
        这片风景,水手愿用双眼交换。
        航船被忽略。
        
        虽然“船”是海上之路,载人前往确凿安定的港湾,“我们”依然青睐会像迷宫一样最终吞噬我们的冰山。我们赞赏它沉浮不定中的自持,醉心于它的繁复:“冰山胆敢把它的重量/ 加诸一个变幻的舞台,并且站定了,凝望。/ 这座冰山从内部切割它的晶面”。冰山从观看的对象成为了观看者,如一座镜宫静默地凝望自己体内无穷的镜子。在想象的航海图上,抛弃了船只的旅人注定遭遇冰山,就像不找路的人最终会找到迷宫并葬身其中——但那或许是更幸运的归宿,因为在毕肖普那里,冰山与灵魂质地类似,两者本就该同栖同宿或者消融在彼此之中:“冰山适宜于灵魂/ (两者都由最不可见的元素自我生成)/ 可以这样看待它们:脱离了肉身、曼妙、矗立着,难以分割。”
        说到这里,水(“最不可见的元素”)——确切地说是海——对于毕肖普的意义已经不言而喻。毕肖普未必是个泰勒斯主义者,但大海显然是她心灵地貌的重要建设者,地图上最迫切而深重的在场。《北与南》中的《海景》、《硕大糟糕的图画》、《奥尔良码头》、《鱼》、《不信者》,第二本诗集《寒春》中的《海湾》、《在渔屋》,晚期诗集《地理学III》中的《三月末》以及未收录诗《北海芬》等,无一不是写海或基于海景的名篇。可以说在她以前没有人写出过这样的海洋之诗,在她以后,至今也没有。
        无论是随外祖父母度过童年的,被北大西洋四面环绕的加拿大东南部新斯科舍省,还是与恋人萝塔共度“一生中最快乐的十多年”的,毗邻南大西洋的巴西彼得罗波利斯和里约热内卢;无论是被墨西哥湾和北大西洋挟持,位于佛罗里达群岛乃至美国本土大陆最南端的基韦斯特岛(三十年代,刚从瓦萨女子学院毕业不久的毕肖普在这里和大学女友露易丝·克莱恩一起购房同住),还是她度过最后几个夏天的,位于缅因州皮诺波斯科特海湾的北海芬小镇——毕肖普终生在海洋与陆地间辗转迁徙,而那些令她长久驻留并在诗歌中一再重访的,永远是海与陆、水与土的分界:半岛、海峡、陆岬、港湾、码头。扬·戈顿称毕肖普“为地理尽头着迷,那些水陆的指尖是更广之地的感觉接收器”。然而比起浪迹天涯海角本身,更吸引毕肖普的其实是这些人类行踪的边缘地带赋予一名观察者的地理和心理距离,一种微微敞口的孤绝。退隐,然后观看。还有哪儿比海洋与陆地的分界更适合一个严肃的观察者从事对地图的内化,思考空间与知识、历史以及我们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关系?一如《在渔屋》的末尾:
        
        我曾反复看见它,同一片海,同一片
        悠悠地,漫不经心在卵石上荡着秋千的海
        在群石之上,冰冷而自由,
        在群石以及整个世界之上。
        若你将手浸入其中,
        手腕会立即生疼
        骨骼会立即生疼,你的手会烧起来
        仿佛水是一场嬗变的火
        吞噬石头,燃起深灰色火焰。
        若你品尝,它起先会是苦的,
        接着是海水的咸味,接着必将灼烧舌头。
        就像我们想象中知识的样子:
        幽黯、咸涩、澄明、移涌,纯然自由,
        从世界凛冽坚硬的口中
        汲出,永远源自岩石乳房,
        流淌着汲取着,因为我们的知识
        基于历史,它便永远流动,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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