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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只剩写作

发布: 2016-3-31 14:49 | 作者: 阿乙



        作家阿乙的经历在“70后”作家中显得有些特别:从警察、编辑到作家,最终选择以小说为业,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又改变了他近乎癫狂的写作状态。作家的人生也如同游走在虚构与现实之间,他坦诚地在去年出版的随笔作品《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中留下了很多关于生活和写作的线索,在文学价值之外,这部作品也是通往阿乙内心世界以及领会他的小说意境的秘径。
        近几年,阿乙不时在聚光灯下收获鲜花和掌声,但他的谦卑和对文学的热爱丝毫未减。谈到文学,阿乙说,“我想最终,我是它的仆人”。3月,他的又一本短篇小说集《情史失踪者》即将问世。值此契机,本报记者两次与阿乙深谈,从身世和故乡、梦境和想象,直到虚构与现实间的思考。

        人物小传

        阿乙,原名艾国柱,作家。1976年出生于江西瑞昌,做过警察、体育编辑、文学编辑。曾任《天南》文学双月刊执行主编、铁葫芦图书公司文学主编。
        他的作品有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随笔集《寡人》;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自传小说《模范青年》;短篇集《模范青年》 (台湾宝瓶);小说集《春天在哪里》等。
        曾获《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凤凰网年度十大好书奖(《寡人》);《人民文学》年度青年作家奖;《南方日报》中国文学现场2月月度作家;《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联合文学》20位40岁以下华文作家;《东方早报》文化中国年度人物;《南方人物周刊》青年领袖奖;蒲松龄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
        作家阿乙去年去了美国。一群作家在华尔街参观,他注意到“一对特别土鳖的男女”,“一看就不是夫妻,男的穿皮鞋、夹公文包,带着厚重的手机套,风尘仆仆的样子,我当时就产生了一个幻觉,这就是在洪一乡的我。如果还在那里,我可能已经当上了中层干部,带着情人来纽约,男的一路在给女的介绍,就像一个美好世界的导游,但他实际上也是第一次来。他突然停下来说了句,一生一世,只为与你擦肩而过。这话一下子把我惊到了”。
        华尔街上恍若隔世的这一幕令阿乙回忆起来倍感唏嘘。从警察、编辑到作家,阿乙最终选择以小说为业。他说,立志去纽约时,正是在那特别土的洪一乡,“当地没几幢房子是二层的,派出所在一栋民居的二层,一层是餐馆,没有柏油路、水泥路,路面上只有泥槽。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被放在那么一个地方,我那时发誓一定要离开,当时觉得纽约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那么我一定要去那里走一趟。”
        阿乙将“逃离”县城的经验视为通关,并为自己设定了“省城———沿海———直辖市———首都———纽约”的路线图,凭着对写作近乎殉道般的癫狂,一路顺风顺水地走来。直到2013年,一场大病突如其来,劫后余生,但治疗所服用的激素让这个曾经消瘦的文学青年胖了30斤。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停止对文学的追求和思考。
        阿乙对自己的“满月脸”惆怅而惶恐:“有时候真想大哭一场,但又觉得没有必要。”一天理发时,他注视着镜中的胖脸足足有半小时:人何以变成这样?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他说自己终生都在焦虑,但多年来仍说不清楚自己是因写作而焦虑,还是因焦虑而写作。
        写作、踢球和抽烟曾是阿乙人生的三大乐事,如今唯有写作一项。纽约书展时,阿乙自嘲不知道哪位“恩公”点名把他拉了进去。“以前想去纽约走一遍,写一个长篇,这两个任务都完成了,人生没什么可后悔的。”阿乙如释重负。

        文学青年的通关之路

        他曾是在传统父权下成长起来的压抑少年,曾是忍受8年单恋煎熬的小镇落寞青年,也曾是乡村派出所郁郁不得志的苦闷警察———这些生活经历,都成为了日后他写作中的重要景观与丰富底色。
        1997年,警校毕业的阿乙被分配回瑞昌公安局,两个月之后,他被分到了更偏远的洪一乡派出所,那是一段无处安放的青春。21岁的阿乙某天独自走过一座山峰,在山顶,他看见远处绵延的还是山,洼地里生长着和这边一样的房子,如果没有离开,他将和温柔的姑娘在此生儿育女,生活一辈子……时光暗沉,黑夜像两只巨臂将要箍向他,他赌气地发誓,现在就出发,去镇,去县,去市,去省城,去沿海,去直辖市,去首都,去纽约。他在脑海中想象着飞机飞过哈德逊河,在纽约的摩天大楼上留下阴影。这一场景与近20年后阿乙第一次去纽约看到的一模一样:“在纽约,高架桥上车来车往,街道清澈得可以照见人像,飞机的影子像鱼儿游过夕阳照射之下的摩天大楼玻璃墙。”他写下这样的句子。
        阿乙在多部作品中提到同事间一次打麻将排座次的经历,这几乎成为了他逃离洪一乡、逃离本名“艾国柱”的契机:退居二线的老同志坐在北面,主任坐在西面,副主任坐在南面,作为科员他则坐在东面,因为某人手气不好,大家起身按照顺时针方向挪动了一次位置。于是二十多岁的科员坐到三十多岁的副主任座位,三十多的副主任坐到四十多岁的主任座位,四十多岁的主任“退居二线”,坐到了五十多岁老同志的座位。“牙齿变黄,皮肉松弛,头顶秃掉,一生走尽,从种子到坟墓。”
        这段县城生活的经历,被阿乙安置在自传体小说《模范青年》中,书中的“模范青年”是他的警校同学周琪源。毕业后,两人拥有截然不同的命运——周琪源近乎执着地充实自我,学英语、写论文,想要离开县城却又被现实所吞噬,结婚、生子,染上疾病最后郁郁而终;“我”则不顾家里的阻挠,以一种被视为莽撞的姿态出走,成为文字工作者。“如果没有出来,我可能是不幸的那一个。”阿乙说。
        阿乙的首部长篇小说《下面,我该干些什么》灵感也来源于警察经历和社会新闻:19岁的少年在高考前夕杀了美丽、优秀,同时身世可怜的女同学——一个常人心目中的完美宝贝,以此来刺激警察更有力的追捕,制造出一场围捕自己的行动。
        小说的英文版被直译为《一场完美的犯罪》 (A Perfect Crime)。《当代世界文学》杂志的书评人撰文指出,隐藏在血液中的道德之谜涌出,《一场完美的犯罪》中混合着厌世、逃避现实、媒体怪兽等令人不安的元素。阿乙将视角投射于中国城市化进程和法律变革。一如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在《发条橙》中营造的抽象且残酷的世界,阿乙对人性有着更深层次的洞察,青年犯罪动机之丰富令人深感不安。
        阿乙则将这种丰富性归因于警察经验,这段经历让他变得异常敏感。“人对国家机器会有敬畏、恐惧、谄媚等非常复杂的情感,大部分作者只会选取其中之一,但在我的小说里可以看到真实的市民与警察的关系,因为我既当警察又当市民,写作就是将这些微妙的东西写出来。”
        离开县城之后,有一次,阿乙梦到自己回到了瑞昌,在县里谋得职位,亲朋们无不关切,赞许他的回归。他在梦里落下泪来,醒来发现身在北京才安下心来。“无疑是噩梦。”他这样写道。

        阳光猛烈,万物显形

        关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阿乙在《不真实感》中描绘了一个“阳光猛烈,万物显形”的场景:“保安躲在阴暗处。卖煎饼的汗如雨下。高架桥上车水马龙。你拿着一张CT图,想到医生说,肺那里密密麻麻,阴影有点重,我们医院太小,你去大医院吧。”那实际上是他的真实写照。
        阿乙将焦虑定为人生中第二档次的情绪,第一档次则是当怀疑自己得了肺癌时,检查持续半年,手术前,阿乙在一只手上写“别紧张”,另一个手上写“是又怎样”,他神经质地反复看着,如同等待判决的犯人,“那时太恐怖了”。
        病中的文学青年呓语般的碎片被收录在去年出版的《阳光猛烈,万物显形》中。这本随笔集收录了从2011年起的156篇文章,约半数是生病的创作。这种缓慢的碎片式写作是阿乙对卡夫卡式写作的践行,“没有读卡夫卡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去推开文学那扇门。”阿乙曾这样表示。如今谈起这部带着一道坎似的宿命感的作品,他只轻描淡写地说:“原先的节奏是一年出一本书,住院导致两年没出书,就攒了这样一部随笔集。”
        对“死亡”,阿乙曾有100种描绘,《阳光猛烈,万物显形》里好几次提到死亡、遗书、“掉了”这样的字眼,在一篇名为《等待》的短文中,阿乙写道:“穿着呢子料制服的死神走进来,摘下手套,坐在空荡荡的最后一排,一言不发地端详着他。”
        作家坦言,33岁以前他根本没考虑过死亡。但那一年,60多岁的父亲得了重病,母亲身体也不好,他突然觉得人生与墓碑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那种摧毁是致命的。”
        阿乙擅长自我分析,前一阵他老是怀疑自己要死了,身体的疲惫导致反应迟钝,不想说话,走在路上觉得随时会昏厥,令人更加惶恐,他下意识地将这些与死亡挂钩。“只要疲劳就会有这种感觉:代表死亡的白袍老人就要来了,撒旦如影随形。我害怕在公众面前出丑,但内心深处,这种恐惧逐渐加剧。”第一次与阿乙见面,即便是在他自己的家中,与陌生人见面也难掩紧张和戒备。这些都让人难以与印象中那个意气风发跨过山和大海,从洪一乡一路抵达纽约的文学青年挂起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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