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櫻花的夏天(節錄)

发布: 2016-4-06 15:58 | 作者: 楊寒



        來到山上的第二天早晨。
        山裡起霧了,好像畫家特意要表現山中霧景那樣在畫布上用了過量的白色顏料。很多情節都沈浸在白色的迷惘之中。我除了一次出門去便利商店買了微波便當、馬鈴薯片零食、咖啡和啤酒以外哪裡都沒有去。就躲在民宿二樓盡頭的一個房間裡面喀喀喀地吃炸馬鈴薯片。也打開電視。沒有任何表情表情看把任何事情都誇張、誇大化的愚蠢綜藝節目或影片。不管哪一個頻道的節目都是這個樣子。
        
        不管哪一個頻道的節目都是這個樣子。
        誇張地顯現出笑、愚蠢或吃驚的動作,然後就期待觀眾也哈哈大笑。
        
        「為什麼你臉上總是掛著笑容?」在我十八歲的時候,我這樣問我大學同學陳大偉。
        「因為人活著的本質就是苦悶,我們的世界其實就是一個悲慘世界。是的噢!悲慘世界噢,所以無論如何,都得用力笑,用笑來驅趕那些不快樂。」陳大偉他說。
        
        我記得陳大偉他怎麼說的。
        可是我現在的我還是沒什麼表情。陳大偉死了,還有其他人也死了或離開我。而我已經四十二歲了,雖然曾和女孩子們談過幾次戀愛,很幸福的戀愛,但那些只是曾經。
        
        說起來到現在沒有什麼令我真正開心的事呢……吃完了馬鈴薯片後,我開始吃微波便當,打開紙製的便當盒,把用筷子失去溫度的柔軟白色米飯送進嘴巴,仔細地嚼了嚼然後吞嚥,電視螢幕上的時間告訴我現在是下午三點整。
        
        也就是距離我老同學陳大偉被黑道槍殺已經整整一百二十個小時。
        
        我的老同學陳大偉的時間就停在那裡,然後我的時間就繼續滴答滴答地走,我生命中也很多離開的人--他們的時間繼續走或者像陳大偉那樣停下來。但不論如何,時間告訴我和那些人已經沒有關係了。
        時間實在是非常奇妙的東西,首先人類的肉體會因為時間而改變,從小孩啪一聲地變成大人,然後又變成老人或死人。人一定會在時間裡產生變化的。就好像把人放進古代的石磨那樣那樣,時間發出低沉的摩擦聲音,然後人類把靈魂放進那裡面,沒有人聽到靈魂在說「別磨我呀!別磨我呀!」之類的吶喊,就這樣把自己磨成一種比較適應當下或者更為悲哀的東西。這就是時間給人的耗損性。有的人就像我同學陳大偉那樣,很快地被時間耗損掉了。
        
        陳大偉和我都是升大學補習班的國文老師。我們是大學同學,在花蓮讀大學。大一的時候就是樓友,因為同樣都讀中文系,很快地就變成了朋友。大學畢業以後他進了高雄的某家補習班當職員,有一次從台北搭高鐵下來的名師趕不及上課時間(可能是高鐵電腦線路故障什麼之類的),陳大偉被臨時授命拿著講義代課,因為補習班的講義上都已經規定了哪邊要講課慢一點,哪邊要安插什麼笑話,連動作表情都像電視節目編劇那樣細膩地安排好了。而陳大偉天生就是非常有舞台魅力的傢伙,把上課當成上電視節目那樣地表演,聽說整節課學生們就像剛出生的小熊眼睛圓亮地看著這個第一次上台的老師講課。
        課後陳大偉就被指派帶其他班級的升大學國文課了。一年的時間,陳大偉的鐘點費不斷提升,很多補習班給他一節課鐘點費一萬元甚至更高,他開課的班級也變多了,有點忙不過來,那時我正失業中,他找我去幫忙。
        「我不是站在講台上的那塊料,我不喜歡和別人說話。」我說。
        「阿瀚,在講台上你不是和別人說話,你只是表演,戴上面具表演。就好像看電視購物頻道那樣,來,來,來……這款超高級咖啡機有慢磨咖啡豆的功能,而且全程密閉式磨咖啡,保證咖啡香氣都保留在你喝的咖啡裡……就是這個樣子。」陳大偉拍拍我的肩膀用誇張高亢的語調示範。
        「上課和電視購物的拍賣一樣嗎?」
        「工作也好,戀愛也好,都只是把自己拍賣出去啊!」他皺起了眉頭苦笑,大學時代他是皮膚黝黑,笑容陽光的運動健將。這時候他的苦笑讓我覺得相當不適合他。但他說的話卻又那麼合情合理。
        「把自己拍賣出去啊……」
        「對,沒錯,把自己拍賣出去。」他加重了語氣。
        「不過可能到最後什麼都沒剩下來喲。」我說。
        「你得固執一點什麼像是蠟燭灰燼似地把自己保留下來。還有我告訴你,千萬別成為那種真正大牌的補習名師。」
        「為什麼?」
        「到那時候,就可能有黑道找上門來押著你去他們補習班上課,臺灣補習界幾百億的商機,貝瑞塔手槍、克拉克手槍的槍管多少會對那些錢感興趣。」
        
        我謹遵循著老同學的話,得過且過地在補習班混日子。
        
        但十幾年後,陳大偉還是變成了補習班名師,然後因為拒絕到另一個黑道金主經營的補習班講課。被不知道是貝瑞塔手槍、克拉克手槍頂著太陽穴。接著,碰一聲就死掉了呀!
        我辭了補習班老師的工作。因為悲傷啦痛苦或巨大的恐懼陰影而躲在夏天阿里山的某一間便宜民宿裡面,坐在乾淨白色床單的床緣吃微波便當,一邊看電視,覺得嘴巴乾澀的時候,就喝了一小口咖啡。想起了他那年拉我進補教業的時候說的:
        
        「工作也好,戀愛也好,都只是把自己拍賣出去啊!」
        
        為什麼那麼急著把自己賣出去呢。我一直很明白時間是具有腐蝕性的,最後會把「自我性」這種東西腐蝕消磨得一丁點也不剩,為了保持「自我的完整性」,我習慣把自己用像核桃那樣厚重的殼包裹起來,家人、戀人或學生也好,都是在那層殼之外離我非常遙遠的地方。
        陳大偉還活著的時候,總是會在我面前揮舞拳頭。哎呀,難道你不能對學生再熱情一點,多一點點激情、和學生互動嘛。他說。
        「我會盡力的。」我回答。
        然而我卻本能地就不會輕易地讓誰走到我的內心裡來,我覺得那樣子比較安全。到底為什麼會這樣呢,我已經不知道了。但佛洛伊德曾經提出「本能論」(instinctive theory)這種東西,認為本能不只是先天的,還是早期經驗的沉澱物,也就是說童年經驗可能造成了我現在這種性格。
        安靜,冷漠,沒有任何時候會像電視節目裡那些人一樣誇張的表情。這是我「內心的殼」--比什麼都還厚的殼。但到底是不是我的童年經驗造成我現在這樣奇怪扭曲的性格呢?
        是不是因為受日式教育嚴格自律的祖父影響,或者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親常吵架的關係,讓我的人格有點封閉起來。雖然把自己的人格完全歸咎於童年經驗或家庭造成的,未免太不負責任了。反正我還是這樣長大了。
        而且我已經四十二歲,只剩下親人只剩下一個在中國安徽合肥一個叫「大桃花工業區」工作的兄長。
        兄長十年前就結婚了,但對於嫂嫂或他們的小孩,我完全沒有印象。
        
        五年前還見過的,可是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
        
        說起來印象這種東西也很奇怪,我們在所處的當下例如我現在在阿里山某家民宿的房間裡,吃沒有微波加熱的微波便當,廉價合成木板裝潢的房間發出木頭和黏膠的化學氣味,電視機的螢光和聲音,冰冷但柔軟的米飯口感,因米飯水氣而濕潤的炸肉排(不是很好的味道),一點都無法激起胃口的發黃青菜,乾淨的白色床單和棉被,赤著腳踩在木質地板上發出來的聲音,這一切為我感受的經驗都非常鮮明,就像透過眼睛、皮膚和耳膜刻在記憶深處似的,但隨著時間經過以後,我們都能夠可悲地預言,一天以後,兩天以後,一年以後,我們什麼也記不住了。
        
        所以往後我可能只記住,啊我同學陳大偉過世的五天後,我一個人到阿里山去。
        如此之外,什麼都沒了。
        當然也可能多記得一些,我吃了沒有微波的微波便當或者是把筷子丟進垃圾桶時,垃圾桶的畫面。
        
        不一定記憶下來的東西都是有意義或有益的。但認真快樂過或悲傷過的事物一定會被記得……
        
        我只知道我會遺忘,別人也會。因此不要特別記得什麼比較好一點。當然不論刻意要遺忘什麼,總有一些事情會深刻地就像臂力特別強的石刻匠用鑽子在心底雕刻著什麼那樣地記得,譬如說、譬如說……
        
        唔,我沒有打算繼續深究我到底記得什麼東西,感覺能夠深刻記得的,都是在有些悲傷或苦澀的味道,因為那些可以被我記得的人或事情,都是啪地一聲打開了我心裡的那層硬殼,留下了或多或少的傷痕然後離開的傢伙。
        當然,我知道我也曾傷害過誰或為難過誰。如果真的要計較就像地球自轉那樣團團轉得沒完沒了,但真的要聳聳肩說好吧就這樣算了卻又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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