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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悦一个影子

发布: 2016-4-20 05:55 | 作者: 张定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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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瑟夫•布罗茨基《小于一》中的一些文章,如写阿赫玛托娃的《哀泣的缪斯》、写曼德尔施塔姆的《文明的孩子》、写茨维塔耶娃的《诗人与散文》、有关奥登一首诗的长文细读,以及用于书名的那篇回忆长成岁月的《小于一》,早在上个世纪末,就至少有过其他两种中译流传。此外,还有几篇收在本书中的文章,如对二十世纪俄罗斯小说进行无情巡礼的《空中灾难》(黄灿然译),讲述彼得堡(列宁格勒)历史的《一座改名城市的指南》(张莉译,薛忆沩校),以及回忆父母的《一个半房间》(程一身节译),近年也很凑巧地先后在同一本杂志(《上海文化》)上出现过。书中另一篇写奥登的著名文章《取悦一个影子》,之前也有程一身译本在《文学界》杂志上发表过。然而,星散的文章和完整的书,它们在阅读的空气中能够激起的影响,是完全不一样的。“一本组合而成的书……总是会成为一部全新的作品。就像对画家而言,如果想要一次画展具有一定的含义,他在意的是如何把画作摆在一起”,卡尔维诺的这段话对于作家文论尤为契合。绝大多数成书的作家文论,都是由一个个单篇文章组合而成的,它们之所以被写下,未必出于精心的计划,而多半是被生活所促成,如艾略特和奥登所言,为稿费而作,或者,源自一次演讲、一场悼词、应邀为某本书撰写的序跋,以及某些在必要时刻如约而至的回忆。它们散乱,奔腾,流溢生活的热力,和创造者尚未完成时的焦灼,就在与布罗茨基使用的隐喻同等的层面,我猜测,作家文论从来都是某种“小于一”的存在,这也是它们之所以动人的前提,但当它们中的一些被作家有意识地聚集一处时,一件新的艺术品却意外诞生了,这件艺术品就是作家本人的自画像。似乎这也是王尔德的看法,即最高级的文学批评就是在记录自身的灵魂,它是自传唯一文雅的形式。
        因此,虽然国内对布罗茨基的绍介由来已久,但必须等到其最重要的文论著作《小于一》完整迻译之今日,布罗茨基作为一个杰出作家(尤其是作为诗人)的实际存在,在中文世界里才得以明晰和确立。
        这样的先例还可以举出很多。我们是否能够想象缺少《文艺杂谈》的瓦莱里、缺少《一八四六年的沙龙》的波德莱尔?抑或缺少了《探讨别集》的博尔赫斯?缺少了《意图集》的王尔德?再或者,想象一下仅仅通过《荒原》和《四个四重奏》中译本而非《艾略特诗学文集》来感受到的艾略特?以及单凭诗歌流传的茨维塔耶娃?最近的例子是埃兹拉•庞德。若干年以来,埃兹拉•庞德在汉语读者中基本是以如下面目存在的:关于地铁的两行诗的作者(虽然有无数译本),意象派的发起人(在文学史教科书中),中国古典诗的赞美者和重新发明者(同上),一位精力充沛的文学活动家(提携和赞助过艾略特和乔伊斯),一名亲墨索里尼分子,一个发疯的天才……唯有随着他的诗学论著《阅读ABC》中译本的出版,我们才会慢慢理解和感受到艾略特曾经的称赞并非虚言:“他是最有学问的诗人之一……一位诗人,只有在孜孜不倦地研习过秩序谨严的诗体以及多种格律系统之后,才可能写出庞德笔下那般的自由体诗篇……事实上,并不存在什么自由体诗与规则谨严的诗之分,庞德所拥有的只是一种来自苦练的高超技艺,致使形式成了本能,可以变通地服务于任何具体目的。”
        倘若艾略特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写他的诗学文章,我想他一定也会喜欢布罗茨基,并将之也列入最有学问的诗人之列,当然我们知道现实情况正好相反,是年轻的布罗茨基在寒冷的流放地听闻艾略特的死讯,并随即写下最早的挽歌,“你加入了别人的行列。/ 我们,嫉妒你的星宿”(王希苏译)。
        当然最终,他们,以及其他所有杰出的诗人,都会隶属同一个阵营。在这个阵营里,天赋和感受力只是需要低调处理的共同特征,就像已故诗人马雁就《文艺杂谈》所说过的话,“这本书的前提就是天赋与感受力。进入天赋与感受力的世界,才可能阅读这本书。理解了这一点,瓦莱里的意图就逐渐明晰起来:在天赋与感受力的世界里,应该谈论的是什么样的话题?首先,肯定不应该继续去谈论天赋与感受力”。
        弥漫在布罗茨基《小于一》这本书里面的,始终是两个紧密缠绕在一起的话题,首先,一个人应该如何得体地谈论自己的痛苦以及相关的生活;其次,一个人应该如何富有教益地谈论他人以及艺术。
        我想从第二个话题开始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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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于一》中的文章,每篇都精彩,但我最喜欢的,是他写奥登的那篇《取悦一个影子》。他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奥登已经去世十年了。对生者而言,最深切的告白需要一个合适的时间长度,在情绪上已经足够平静,且刚好拥有一个旧的细节尚未消失而新的形象已然呈现的视距。这篇文章的第一小节,起调非常高,是在标准葬礼演讲的音域上,仿佛奥登就在前几日刚刚去世,“我用他的语言写作所希望的,就是不要降低他的精神运作的水平,他看待问题的层次。这就是我能为一个更好的人所做的事:在他的脉络中继续;我想,这就是文明的要义”,“如果不存在教堂,则我们完全可以轻易地在这位诗人身上建造一座教堂,而它的主要准则大致将是这样的:如果感情不能平等,让那爱得更多的是我”。他在第一小节最后引用的,是奥登那首我非常喜欢的The More Loving One,尽管我更熟悉的是下面这个译本,
        
        仰望那些星辰,我很清楚 
        为了它们的眷顾,我可以走向地狱, 
        但在这冷漠的大地上 
        我们不得不对人或兽怀着恐惧。 
        
        我们如何指望群星为我们燃烧 
        带着那我们不能回报的激情? 
        如果爱不能相等, 
        让我成为爱的更多的一个。(王家新译)
        
        关于爱,其痛苦的真理就在于,它永远都不可能完全对等。但诗人在这里一定要用“如果……”的句式,这是奥登特有的节制和谦逊。而节制和谦逊,正是布罗茨基在第二小节中主要处理的话题,他将从具体的好诗谈起,从第一次读奥登的经验谈起。如同倾听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我们被圆号奏出的光辉夺目的基调猛然引领至高处,再被抛入由弦乐与钢琴编织成的庄重宽阔的河流。
        “由于我是靠吃俄语诗歌那基本上是强调和自我膨胀的食物长大的,故我立即就记下这个菜谱,其主要成分是自我克制。……我可在这行诗中受益于这位诗人的,不是其情绪本身而是其处理方式:安静,不强调,没有任何踏板,几乎是信手拈来。”
        在我读过的那些有限的书中,没有别的什么,能比这段话更让我一下子就对俄语诗歌心领神会,以及迅速理解何谓奥登。这里面不仅仅有一个诗歌在翻译中损耗的问题,还有一个人能否仅仅凭借自身的天赋和感受力解读万物的问题。人需要被引导,也需要被验证,需要借助另一位强有力者的眼睛和耳朵,这也就是所谓“经典与解释”的要义,或者,用布罗茨基的话来说,文明的要义。当然这又是一个庞大复杂的问题,我不想在这里就此牵扯太远,总而言之,在奥登这座教堂中,单凭上面那一段引文,我就乐意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交给布罗茨基去引领。
        或许也因为,他所指出和赞赏的“自我克制”的诗歌品质,以及那种处理情绪的沉静手法,恰恰正是我自己作为一个现代诗歌习作者长久以来最愿意追随的。在人类生活的各个层面,我们被引导,被验证,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在挑选。
        在一篇谈论他人及其著作的文章里,第一人称单数(以及那些时不时以“我们”的面具形式出现的“我”),其出现频率似乎不宜过高,否则会显得有些轻佻和冒失。我正在违背这个规则,或许唯一可以欣慰的是,我的谈论对象约瑟夫•布罗茨基也在这么做,虽然他一定比我更具自我省察的能力,但依然还是带着一丝不安。《取悦一个影子》的第三小节就是从面对这样的不安开始。布罗茨基对此解释说,“批评家,在论述具有独特风格的作家时,不管是多么无意识地,都会采用他们的批评对象的表达方式。简单地说,你会被你所爱的东西改变,有时候达到失去自己全部身份的程度”。第三小节的主导动机,是爱。而那“爱的更多的一个人”,是“我”。
        在爱的层面思索艺术乃至人类的真理,这是古典作家常用的方式。在柏拉图的《会饮篇》中,智者们接二连三赞颂天上的厄洛斯,但唯有等到阿尔喀比亚德闯入,对爱神的赞颂才落实到苏格拉底这个具体的人身之上。在古典哲人那里,爱首先是一种具体而微的一对一的关系,一种“人类物理学”,是一个人在被另一个人(或神)所吸引的情状下开始向上攀登,因为一个人要在爱中上升,所以爱一定不是某种旨在维持平衡的天平,那个爱的更多的人,一定也是被爱的力量推动向上的人。在此意义上,那些杰出的现代作家,无非是一些尚有力量不断回返古典怀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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