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海子: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发布: 2016-4-20 06:00 | 作者: 张定浩



        1
        二十五岁的一生。十五岁从皖南农村考入北京大学,毕业后被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工作,期间除了两次西北之行和一次南方之旅外,主要是在北京郊区的小城昌平教书度日;大学期间开始诗歌创作,七年之后骤然将生命自行结束;在其短促的、为整个八十年代所覆盖的诗人生涯里,仅仅用两年时间就突破了起始阶段的稚嫩,在抒情诗和长诗这两个领域都激烈又深刻地改变了旧有的诗歌传统,并创造出一种新的语言,这种语言在他死后,迅速被大范围地接受,直到今天都依旧是汉语新诗的一种基本语言:这就是海子需要被我们知道的生平。
        海子去世十年之后,1999年,《不死的海子》一书编辑出版,收集了历年来数十位诗人、评论家的怀念与评析文章,是海子研究的奠基之作,却也几乎成为盖棺之作。其中在《海子神话》一文的开头,作者说道:“在当今诗坛,海子作为一个巨大的神话的存在,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
        在这个神话的内部,未完成的少年天才,农业文明的孤魂野鬼,背负形上使命的诗歌烈士或先知,大抵是旧日论者构筑起来的几种人所共知的海子形象,这些形象和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个特定文学时期捆绑在一起,和“诗人之死”这个古老精神话题纠缠在一起,进一步扭曲着我们这个民族对于现代诗人的认知。现代诗人,遂一再成为某种悲剧主角而非作者,也就是说,人们关心诗人的遭遇,胜过关心诗人的教诲。
        
        2
        需要把诗人的教诲区别于哲人或先知的教诲,也就是说,将诗区别于思和启示,将诗学区别于诗化哲学和宗教体验。这种区别在最近几十年的汉语诗歌界被极大的漠视或者说无力重视,其后果是,我们不得不首先费力地将一个诗人区别于妄人或小丑。
        诗人最终得以对世界起作用的直接方式,是词汇和韵脚,而非理念。偶尔写诗的法国画家德加曾经抱怨,他有太多的想法在脑子中,这让他的诗歌遭到了损坏。马拉美回答他说,诗句不是用想法,而是用词语来造就的。然而,如果我们回顾最近几十年的汉语新诗以及关于新诗的讨论,我们会发现,层出不穷的,恰恰是各种各样的想法,而非词语。它们起初魅惑于海德格尔等现代哲学家的想法,随后又受制于后现代乃至当代诸多观念艺术家的想法。诗人们汲汲于构建某个观念,如同写论文一般地写作艰难的诗,以便也可在同行的阅读中还原成论文般深刻的分析。而一切异域的本是依靠不同音调与节奏被人熟记乃至在记忆中被辨识的杰出诗人,在大量译诗中又都被轻率地改造成持汉语口语写作的散文作家,变成诸多想法和意象在纸上的絮絮叨叨的回声,并被照猫画虎成各种所谓的语言实验。
        需要在这样的背景下重新理解海子,理解他曾经做过的诗学努力和给现代汉语注入的活力,理解残存在这个时代深处的那个被称作“我们的海子”的存在。那些受益于海子的年轻而严肃的写诗者,他们尚且还是有些羞于提及他的,因为假如他们还没有完成对他的超越,他们就无法将他大声指认成一种令人尊敬的传统。
        
        3
        这种传统,首先是口语的、听觉的和仪式的传统。在这个传统里,所谓想象力,首先诉诸于听觉,而非画面。这种“听觉想象”曾经被艾略特予以明晰地界定:“对音步和韵律的感觉,深深渗入思想和感觉的有意识层面之下,激励着每一个词语;沉入那最原始的和被遗忘了的事物,返回源头并携带某物归来……将最古老的和最文明的智性熔铸一体。”
        
        我们支起了耳朵
        我们听得见平原上的水和诗歌
                ——《海子小夜曲》
        
        说到古老和文明,很多人热衷于把海子的诗歌纳入类似文化寻根、德国浪漫主义、存在主义哲学这样的理念视域,或就亚洲铜、月亮乃至麦子等等诸意象进行某种古今中西的深究,却无视诗人自己早已讲过的话:
        
        “我喜欢塞尚的画。他的画是一种实体的画。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质量和体积。这就足够了。诗,说到底,就是寻找对实体的接触。……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是主体的沉默的核心。我们应该沉默地接近这个核心。实体永远只是被表达,不能被创造。它是真正的诗的基石。才能是次要的,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这黑乎乎的实体照亮,使它裸露于此。这是一个辉煌的瞬间。诗提醒你,这是实体——你在实体中生活——你应回到自身。诗不是诗人的陈述。更多的时候诗是实体在倾诉。你也许会在自己的诗里听到另外一种声音,这就是‘他’的声音””(《寻找对实体的接触(《河流》原序)》,1984)
        
        “中国当前的诗,大都处在实验阶段,基本上还没有进入语言。我觉得,当前中国现代诗歌对意象的关注,损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语言要求。……月亮的意象,即某种关联自身与外物的象征物,或文字上美丽的呈现,不能代表诗歌中吟咏的本身。它只是活在文字的山坡上,对于流动的语言的小溪则是阻碍。”(《1986年8月日记》
        
        现代诗的一个特点是,诗人往往也承担了诗学言说的责任。海子一生太过短暂,未及对个人诗学思想做更系统的清理,但就现存的只言片语而论,已经碰触到了现代抒情诗的一些核心所在。诸如非个人化,间接言说,消极能力,对沉默的理解,对声音的回归,认识到语言并非单纯的表达工具而是丰盛自足的实体,乃至最终某种风格对主观性的胜利,这些我们今日方才借助更多的诗论翻译得以耳熟能详的现代诗歌要义,在海子那里都已经被隐隐的感知、被热烈的实践。这使得他超拔于整个八十年代由朦胧诗和第三代诗歌构成的各种此起彼伏的主义和宣言的威权之上。
        “海子最感人的地方,是他对诗歌语言近乎残酷的雕琢,这种雕琢既谦逊又诚实,其结果又如此令人叹服。毋庸质疑,他在沉着地尝试着以一种崭新的语言来写诗”,在一篇回忆海子的文章里,引用完一段臧棣写于1986年的文字之后,西渡继续说道,“他的这一倾向激励了北大一批年轻的诗人投身于写作的实践,而我本人正是其中的一员。他们确乎在海子的诗中发现了一种‘崭新的语言’”。
        
        4.
        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
        
        我所能看见的妇女
        水中的妇女
        请在麦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头
        如一束芦花的骨头
        把它装在琴箱里带回
        
        我所能看见的
        洁净的妇女,河流
        上的妇女
        请把手伸到麦地之中
        
        当我没有希望
        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
        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
        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
        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
        
        围绕这首写于1986年的抒情诗有一些版本上的分歧与争议,但就最后呈现在《海子诗全集》中的这个文本而言,依旧可以很好地作为一种“崭新的语言”的典范。
        很多时候,听一首诗和看它的文本,会有不同的感受,这首诗尤其会让人意识到听觉与视觉的差异。在文本中,醒目的是一些重复出现的名词,如妇女、骨头、麦地,压舱石般落脚在一些诗行的末尾,构成每一句的重心;但当你用正常的方式读出它的时候,情况变了,文本中的压舱石仿佛掉落在河水中,变成轻轻的回声,我们首先听到的会是另外一些短促的重音:“看见”,“水中的”,“芦花的”,“洁净的”,“上的”,“零乱的”,“请”,“如”,“当”,“像”……它们构成一种既谦卑又坚定的吁请式音调,在和声的烘托下由慢及快,由弱渐强,令人沉醉,最后在第三小节消融在一片由密集的ang韵构成的明亮庄严之中。
        这是一种要求观看和倾听同时发生的语言。而在观看和倾听之间自然存在的差异,令这种语言得以成为实体,正如视差令我们获得对空间深度的感受。
        这首诗里有一些一目了然属于海子的词汇,如麦地和骨头,有论者把类似这样的词指认为海子的词根,并称他为“用词根写作”的诗人。这本身是很有启发性的说法,但需要注意不能将词根混淆于一个诗人的惯用词汇表,也不能将之等同于所谓的原型或符号,因为正是这种混淆和等同,令诸如“麦子”和“骨头”这些词汇在海子之后一段时间的汉语新诗中泛滥成灾,以至于让人望而色变。在海子这里,如果真有所谓词根的存在,那也不是意味着某些为诗人所偏好的、可以作为自我标志和象征阐发的具体词汇,而是一种对于词语的认知和使用方式。即,在一首诗中,主要词语以自足的实体样态扎根于诗句,它们直接凸显,直接被看见,无需解释和装饰,也不作为解释和装饰,它们仅仅依靠自身的潜力推动这首诗。反过来,一首诗,在它最好的情况下,也就成为一种针对词语潜力的挖掘。

31/3123>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