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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或即将消失的声与色

发布: 2016-5-05 18:38 | 作者: 刘爱玲



         一
        
        门前来了一个磨刀戗剪子的,他宽厚的嗓门在巷子里回荡:磨剪子嘞——戗菜刀!口音是河南的,去看时,必定是一个头发花白或雪白的老头。一袭深蓝的衣裤,肩膀上是一条斑斑驳驳的长条木凳子,上面钉了块方木,固定着一块砂石。凳子头上还有一只洋铁皮壶,高个细长的那种,壶嘴尖而又长,以防止里面的水洒出来。最想不通的是还有一根两三寸宽的橡胶皮带缠绕其上。
        母亲拿出一把老早就喊着木绞不动了的剪刀,王麻子牌的,那老人就此放下木凳子,在我家门前安营扎寨。他接过母亲手里的剪刀,用右手的拇指试了下:真该磨了。他说。然后把剪刀开成一个八字,用洋铁皮壶给砂石上淋上水,“沙沙”地磨起来。
        “磨剪子嘞——戗菜刀!”有谁家调皮的小子喊,声音是模仿着他的,极力老成,却掩不住尖细嗓子里溜出的那些稚嫩——到底是只有五六、七八岁的小毛孩子呢!
        他并不恼人学了他,专心地做他的工作。他的周围围了一圈拖着鼻涕光着脚丫的小孩子,仿佛看一场大戏,看他那双粗糙得树皮一样的手把一把钝了的剪刀或菜刀磨出熠熠神采。然后,他把木凳子立起来,仅用两只后腿着地,我以为他具有点石成金的力量,可以使这条斑驳长凳立地成马,他要骑着它飞了。却见他扯直了那条我不可思议的黑色皮带,把磨好的剪刀在上面来回的戗。戗了十几下之后,又放平凳子,在砂石上磨几下,用清水冲了上面的污渍,一把神采飞扬的锃亮如新的剪刀就在他手里躺着了。他再次用拇指去试,用指甲去刮,有“铮铮”的响声在我们的耳畔回荡。也许是女孩子的缘故,每次那声音都听得我惊心动魄,怕他的手忽然绽出鲜艳的花朵来。刚磨过的刀具母亲是断然不让我动的,“看伤了手!”她总是这样说。
        好了——他说。那把簇新的剪刀回到了母亲手上,前后不过十来分钟光景,却仿佛眼前这个树皮一样的老人有着神奇的力量,为那剪刀注入了新的活力,使它看起来精气十足,躺在母亲手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找个啥绞绞试。”母亲的话音刚落,我就把手里的一块破布递给她,那把吃足了精气的剪刀似乎刚一沾上,那破布就应声断为两截,让我想起刚刚听到的一个词:削铁如泥。这个词我不太懂,是听隔壁上三年级的二奎说的,至于坚硬的能硌痛我手指的铁怎么会是泥呢?但是一看到那断了的破布,我的心里就似懂非懂了。
        我听到周围人发出的一阵惊叹,然后和母亲骄傲地回家。身后老人也开始收拾他的东西,然而不等进门我就立刻扯转身子,看到他正把那条长凳子放上肩头,随之一声吆喝脱口而出:“磨剪子嘞——戗菜刀!”他的身后跟了一群小孩子,等他的身影走出小巷不见,我们开始喊:“磨剪子嘞——戗菜刀!”但是没有一家大人肯上当拿出自家的刀具来,反倒招来一声吼:嚎什么嚎,吵死了!这帮小屁孩儿!
        老人来的日子,是我们失色童年的节日。
        几十年的时光过去了,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声音什么时候淡出了我们的生活?反正是再也不曾听到了。
        
        二
        
        下午放学,校门的左侧围了一堆人,仿佛大雨前绣成疙瘩的蚂蚁,里面的人不出来,又有好奇的学生一拥而上。不光学生,还有大人。我个子小,挤不进去,踮了脚尖也枉然。
        一堆人,我在那堆人外转圈子,越好奇,越看不见,问旁边的人:里面干吗呢?没人顾得上答我。又不像打架,静悄悄的,似乎,一张叶片上的蚂蚁,惦记着另一面的风景,却生生地找不到出口。
        终于,有人出来。顺着那道割开的口子,占着个儿小的优势,竟然一头撞了进去!
        进去了就是另一番风景!
        与外围的喧嚣不同,这一个小小的圈子围拢,只见中间坐着个穿了铁灰色中山装的人,脚前是两只迷你型的小桶,一只脏兮兮的帆布袋子,一杆竹架——所有的神奇就在这个竹架上展开:开屏的孔雀、弯嘴的鹦鹉、贪吃的猪八戒、打坐的唐僧师徒、猴子捞月亮……最最令人心动的是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比我前几天看的小人书更立体更鲜活。悟空是明黄色的,穿着咖啡色的短裙,舞动一根浅咖色的金箍棒,我仿佛听到那棒带起的呼呼风声,之后,那妖怪应声倒地,一袭明蓝的罗裙还未及化作一阵青烟随风而去。
        灰衣人的手忙碌着,不可思议的是,他所有的原料只是来自他脚下的那两只桶,桶里的胶状物。他取一根竹签,挑出少许,三倒两缠,一个腾空而起的悟空就出来了大半。然后还没待我看清,他在手心里搓了一下,那些小小的饰物就粘在了半成形的悟空身上,他的衣裙、他的鞋帽……
        一个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一角一分钱,大部分的孩子是没有这么多钱的,我也没有,一角一分钱几乎是我家一天的菜钱了,我怎么会有呢。那天,被这灰衣人的手艺诱惑,当然就回去晚了,招了母亲狠狠的一顿臭骂。看到糖人的喜悦却在心里藏着,仿佛要极力摁住什么,却终于无法摁住。把那些竹签上的风景说给弟弟听,看他五岁的双眼渐渐发亮,他问,明天还来不来?可能来吧!我说。那些糖人——我终于知道,它们不光是看的,还能吃,谁不愿意他再来呢?
        那你给我捎个小的!弟弟张开手,竟然有带着他体香的八分钱。弟弟是男孩,是我们家的无冕之王,他有八分钱是不奇怪的。我拿不定主意接不接他的八分钱,那色彩斑斓的糖人是否可以像西红柿一样,在钱不够的情况下买个小的。但我也经不起那诱惑。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放学我都渴望着看到那一堆绣着的人疙瘩,却总没有。每天弟弟都早早地等在门口接我回来,看到我空着的手,他眼里的光就会暗下去、暗下去,失望地说,今天还没来吗?后来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他们根本不相信什么糖人,只以为是我故意编造了美丽的谎言来骗弟弟的钱。听到他们的说法我很生气,把八分钱还给了弟弟,而那个灰衣人,这么多年了,再未曾见过,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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