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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的糁子粥

发布: 2016-5-05 18:44 | 作者: 刘爱玲



       水根是林家堡子有名的光杆后生,父亲早逝,母亲改嫁,一间草房,漏雨漏风漏太阳。水根上工从不锁门,也没人光顾。有时候山里的狐子野物不小心撞开了门,也只能自认倒霉。水根到了娶亲的年龄,也曾狠心苦过一阵子,想迎个姑娘进门,从此有口热乎的饭,有个暖脚的人,无奈兵荒马乱,税项又多如牛毛。后来种地的水根就不见了,有说去了城里,在哪一家车马大店当学徒,学扯面捏包子;有说进山当了土匪,干上了劫道发无根财的营生;更有说水根扛了枪吃了粮。凡此种种,也没人细究。动乱的年代,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呢!
       但水根却回来了。在消失了两年之后。水根回来了,单从穿着打扮上是看不出什么的,当有人问起水根这两年的生活时,他总是一笑说一言难尽。又有多事的后生告诉他那些传言,他也笑咪咪地不置可否,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津津有味。
       水根回来看他的婶娘。
       水根的婶娘60多岁了,日子过得紧,水根的大伯那年被拉壮丁打死在落屏山的山道上之后,婶娘就守了寡,在水根的记忆里,婶娘就是他的家。水根父亲是在地里耕田的时候,被天上飞的鸡生的蛋给炸死的。那时候,永乐村没有人见过这种东西,只听人说这种鸡在天上飞,飞得高的很。所以当天边响起一阵轰鸣时,水根的父亲下意识想躲,可那小小黑黑的东西眨眼就越来越近了。他忘了害怕,抬起头来用手搭了个凉蓬,结果他看清了那个怪叫着的庞然大物,他想莫不是老子今天开了眼,见了传说中的“飞机”?这样一想,就见那东西下起蛋来,他立刻兴奋地大叫:飞机下蛋了!飞机下蛋了……其实没有人能说清水根父亲最后的思维是怎样的,当那群被他叫做“鸡”的庞然大物飞过之后,村子里有好几处着了火,特别是落屏后山上那一大片松树林,简直是燃得轰轰烈烈载歌载舞,就在那一片火光的映照下,人们发现落屏山最老实的汉子倒在了他自己的田里。他的牛也死了,头挨着他的头,像两个歇晌的好弟兄。那一年水根12岁。以后母亲改嫁,婶娘就成了他的妈,做衣做鞋,间或还送他一碗他最爱吃的糁子粥。可是,刚刚60的婶娘却在年前得了病,瘦得只剩一把干骨头。
       婶娘天天盼水根回来,现在水根终于回来了。
       水根是在一个北风呼啸的晚上回来的,当婶娘在昏暗的草房点燃油灯,确信拉在手里的是水根的手时,那双昏花的眼里泪水才痛痛快快流了出来。
       她说你个没良心的去哪了,让婶娘好心焦。
       她说你走也不说一声。
       她说我没病,就是想你。
       她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对得起你伯和你爹?
       婶娘要张落给水根做饭,她说有你爱吃的酸菜,还给你留了几斤玉米,婶娘日日盼你回来,婶娘这就给你做糁子粥。水根不让,水根说不饿,即然回来了,还怕吃不上婶娘的糁子粥?
       水根拉着婶娘枯瘦的手,婶娘端起油灯把这个心里呼唤过千遍万遍的小伙仔细端详,从那炯炯有神的目光里看出了坚毅以及一些她还无法读懂的东西,终于她说:还好,没瘦,长大了。那一晚他们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水根再次回来那个晚上,窗外的北风呼啸着,后来飘起了鹅毛大雪,第二天早上整个永乐村的山山卯卯都白了。头晚上与婶娘聊天太晚,水根起来的时候,婶娘的糁子粥已经在锅里煮着了,早上影影乎乎的睡梦中,他听婶娘在石臼里脱玉米,他想让她别忙活,顾自己的身子要紧,不知怎么却没说出来。也许他本意是要说的,却又一次掉进了甜美的睡梦中。和以往一样,他总是回到婶娘这里才睡得塌实。后来他梦见了游击战的伍队长,好象在给他布置一个任务,说要攻打河东的鬼子炮楼……
       水根醒来的时候屋里屋外一片明亮,窗外的雪已经停了,他去了一趟屋后小解。几个月了,他还从没睡过这么舒服的觉。现在他睡眼惺忪,但却没有看到就在他转向屋后有当儿,洁白的雪地上,几个跳跃的黑点像觅食的雀儿悄无声息地围了过来。现在水根从房后转了出来,他看到落屏沟惟一通向村外的小路上过来了几个人,打头的就是他的老对手,县大队的年永颜,他们离他已经很近了,他们黑色的身影在雪地上活动,显得异常的醒目。
       水根下意识把手伸向了腰里。伸向腰里的手却扑了空,他才想起,怕吓着婶娘他回家是不带家伙的。现在,年永颜那只黑洞洞的手枪指住了他的脑袋,年永颜的枪法百步之内弹无虚发,跑已是不可能了。
       水根笑了,说,算我栽。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别吓着我婶娘。
       年永颜也笑了,说,成!
       现在,水根与年永颜像两个好兄弟般进了屋里,婶娘的糁子粥已经好了,香味在低矮的草屋弥漫。还有一盘酸菜,婶娘特意放了辣子面,水根的口水都要出来了。
       这是一个温馨的早晨,不是吗?
       听说水根要走,婶娘的眼圈立刻红了。她说吃了粥再走行吗?
       水根看了一眼年永颜,年永颜笑了。婶娘要给年永颜也来一碗,但他说吃过了。
       年永颜退到了门口,他的手一直揣在口袋里,掌心里是那把乌黑光亮的手枪。
       水根吃了一碗,说真香。水根吃糁子粥的样子让年永颜再次在心里笑了一下。这样能吃上糁子粥的机会对水根来说不多了,不是吗?
       水根又舀了一碗,他大声地咂着嘴,说还真吃热了。的确,水根亮光光的脑门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子。
       年永颜没有看清那碗热腾腾的糁子粥是怎么扑到自己脸上的。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扣动了搬机,但他打偏了。
       当他气急败坏地抹去满脸的粥张眼看时,落屏沟阔大的雪野上也只能看见一个黑点像麻雀那样三下两下就不见了。
       水根凭借一碗糁子粥不可思义地逃掉了。
       年永颜却成了麻子。
       1954年的冬天,距离那件事的发生已经有了些年头,年永颜当了丰水县的武装部长,在一次征兵工作中,突然认出了来接兵的首长不是别人,正是水根。年永颜很尴尬,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令他更没想到的是水根一点也不在乎地过来招呼他。水根的笑让年永颜放松了,他们几乎同时说:那碗粥……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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