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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和暗色里的事物

发布: 2016-6-02 16:08 | 作者: 张宗子



        泡桐花
        
        泡桐叶子肥大,形如巨掌。质地粗劣,其貌不扬。花也大,然而并不骨肉停匀,因此便失却了大家闺秀的仪态。紫色的喇叭花,富含水分,花瓣粉嘟嘟的,不知是本身的粉,还是从花蕊上洒落的。指头一捻,溜腻如胭脂。
        泡桐小的时候,只管噌噌地往上窜,很快长成细细直直的一条。再过几年,青涩渐消,忽然想起横向展开。于是表皮变糙,肤色变深,旁枝齐出,最终的形状,是一把大伞。
        桐花天天开,天天落。一落,满地都是。白天倒没什么可观的,被踩扁了,晒蔫了,被风吹走了,藕荷色衰朽为酱色,温情荡然无存。抬头看树枝上,依旧熙来攘往的繁华,密集得托住了天光。好看的时候是清早。一夜的飘落,地上柔柔匀洒,沾联勾带如霜华平铺,朵朵完好无损,且又沾了露水,所以颜色艳丽,显得饱满精神。
        父亲习惯早起,不跑步,也不会太极,没事做,每天把机关大院扫一遍。院子不很大,垃圾不多,主要是树叶和烟头,间或有几张糖纸和冰棍的竹签——毕竟糖果和冰棍对于寻常人家的孩子,是奢侈的。花季的零碎当然以花叶为主。扫帚头上的细竹枝可能尖利了些,扫的时候,连带着把浮土带起来。砖石块的四周,揭起的土皮下面,就见忙着搬运苍蝇和甲壳虫的大黑蚂蚁人仰马翻,稍稍镇定之后狼狈不堪地从扫帚底下往外跑。
        扫完一片,桐花和少许的桐叶归到一起,成一小堆,换一个地方扫。此时,战云已散,硝烟沉落,蚂蚁们还在四散奔逃。我蹲下来看,满鼻子都是泡桐花的怪味,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那是说不清的味,有点苦,有点臭,但不难闻。几十年后闻惯了各种花香,喜悦之余,却也怀念桐花浓烈的气味,还有楝花的一丝微凉,然而印象毕竟淡漠了。
        农人喜欢在菜地四周种上泡桐,因为它长得快,不消一年半载,隐然成材,远看菜地,就不再是光秃秃的了。从村里看高坡上的菜地,欲晚的天色里,人影和树影一静一动,相映成趣。乡下的孩子教我一个在泡桐身上的恶作剧——也不是教,看他们做,学了——拿硬的小草棍往树皮下一扎,里面立刻流出清水来,眼泪一样汪汪的,顺着树干一直流下去。连扎几个洞,胳膊粗的树干上便铅泪纵横,有的因了树结,流出曲里拐弯的痕迹。这有什么好玩的呢?使坏罢了。
        
        虾
        
        虾在水里是透明的,看不见身体,只看见一双眼睛,黑漆皮灯笼似的,一闪而至。近了,脊背隐隐现出一条线,然后是弓起的尾巴,由于不断弯曲,仿佛棕色深重了。两排细爪急速划动,看上去却委婉之至,像是一个衣饰清爽的妇人在絮絮叨叨诉说往事。两排小黑点,如细碎的珠子,轮转不休。
        岸边的水很难清澈,风把灰尘刮进去,行人把土踩下去,水带泥土的颜色,浊而似清,恰好是虾皮的颜色。幼虾纤瘦,细节尚未生发,连眼睛也若有若无。它们消融于水,显露还不如水下一瞬间的微流。
        在孩子的枝条搅起的波纹平息之后,这一片水面,水蜘蛛会如飞驰过。有一种瘦小的蜻蜓,不到一寸长,几乎头发一般粗细,忽然不知从哪里飘出,盈盈飞到干枯的野菊花上头。
        更远的地方,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向阳的窗台下,猫在水泥地上睡得正香。
        虾长大了,被孩子捞起,成为给猫的真诚奉献。这些连带的关系,都是信仰。虽然互相奴役,其中也有幸福。
        
        黄鳝
        
        大雨持续多天,河塘涨水。水漫过塘埂往田里流,或者反过来,田里的水往河塘里流。堤埂有缺口的地方,一两尺高的落差,流水哗然。水流注落之处,堆出土黄色的泡沫。有人在缺口装了网子,截一些小鱼,还有小虾小螃蟹之类。
        稻田里一直留着水,水稻长得高而密。稻田连绵不断,虽有细细的田埂隔开,感觉上是一大整块。从插秧到水稻成熟的期间,稻田仿佛丛林,成为动物的乐园。水里有小鱼,泥里有泥鳅和黄鳝,稻棵之间有秧鸡,还有其他不知名的鸟。昆虫就更不用说了。我在科普书里读到,夜间田头点灯,可以诱杀喜光的害虫。害虫我没有见到,或者见到了也没留心。我记得的是指头粗细的黄绿色的大蚂蚱,还有小而纯碧的尖头蚱蜢。
        早年没有人工养殖,集市上卖的黄鳝是用一种竹编的圆筒子捕获的。圆筒子埋在泥里,内设诱饵,黄鳝钻进去,竹条依弹性合拢,它就出不来了。还听说有人用铁丝钩沿着岸边近水处找洞掏黄鳝,不仅费工夫,有时认错了洞,还会掏到蛇洞里。
        我在稻田和小河沟里遇到过黄鳝,怎么抓都抓不住。他们教我,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黄鳝脖子,大概那地方软,一夹紧,就不怕滑了。这方法我一直没机会试。
        稻子收割之前,田里的水排干。收割后的稻田,剩下柔软的泥地。如果村里有人盖房子,申请打土坯,就选定一块田,用石碾子反复碾,把土碾平碾瓷实了,然后切成约一尺多长,半尺宽,三分之一尺厚的土坯,再一块块起出,架空码好,等着风干。这样一块土坯,重得我搬不动。
        起土坯的时候,有的土坯上带血,那是钻在泥里的黄鳝被切断了。事隔多日,血干了,鳝鱼也干成一段枯枝。鱼不能出声,被捕杀时,摇头摆尾地乱跳。黄鳝不仅无声,也不能动弹,就那么悄无声息地死于非命。
        
        鸭儿藤
        
        沟渠的堤埂修成梯形,成舒缓的斜坡。近水,又没人踩,草木自然茂盛。小孩子闲极无聊,找些野果子野花,类似鲁迅写过的覆盆子那样的紫红的浆果特别多,酸甜味美,但汁水少,核多。咬在嘴里,很快变成一团碎渣。我喜欢一种叶子像常春藤的小藤子,开花比五分硬币略大,花瓣肉茸茸的,像耳朵,颜色亮黄。模样周正的花,圆头圆脑,一头大,一头小,像只小鸭子。放到水上,就更像,可以随着水流一直漂游。
        问过很多人,都不知道草的名字。我只在夏冬假期在乡下,没机会看到它结果,果实又是什么样子。
        儿子还小的时候,家里浴缸边上摆着一组三只橡皮小鸭,一大两小,黄得鲜嫩可爱。浮在水上,算是陪着他洗澡。
        看着这些小鸭,就想起开着鸭子一样花朵的野藤。我想我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它们了,就叫它们鸭儿藤吧。古书里很多不存在的植物,说不定都是这么来的。
        
        讨饭者
        
        过去的讨饭者,需要一点才艺,最常见的是打竹板唱一通。是不是莲花落,我不知道,肯定不是歌,腔调类似某种曲艺。说实话,不好听。但是,既然唱了,主人不好拒绝,总得拿出点什么。一碗米,一块糍粑,两颗红薯。小气点的,给一块锅巴。
        能唱的讨饭人基本都是瞎子。那些面孔我不愿意看,皮肤皱皱的,风吹得薄了,发灰白色,干涸了的眼珠子尤其吓人,看不见,犹自闻声骨碌碌地乱转。为了防狗,都持了竹杖。好在那时的狗善良无城府,追着叫够了,看到主人从屋里出来,便也远远地在一边看热闹,等到这一家的程式演完,要去下一家时,重新跟在后头乱吠。
        还有一种才艺是题诗,他们的布袋或篮子里带有笔墨。进了院子,走上台阶。正房门两边的墙,多是涂抹了白垩粉的,他们就在那里挥毫题写。一般是一首四句的诗,有七言,也有五言,还有六言的。
        诗有格式,要么写景,春景最多,因为讨饭人最多的时候,是正月里头。春景不仅合时令,意思也吉利。此外就是纯粹的吉利话,无非是人丁兴旺富贵荣华等等。
        我喜欢诗,毛笔字却始终没耐心练。遇到题诗的来,有双倍的好奇。感觉里,他们之中,偶有一些字写得不错,遗憾的是竖行不整齐,排不直。
        最后一种,勉强可以归为算命的,不过太业余,说来说去都是套话。听长辈说,遇到有些很恶的,怕他乱说不吉利的话,甚至诅咒,往往迅速打发了事,还不能给的太少。
        赶上灾荒年,来讨饭的大多数不是职业乞丐。他们穿得比较干净,满脸痛苦和羞辱的神色,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女人牵了孩子,孩子和我年纪差不多。小孩子的眼睛里既茫然又惶恐。我不忍看,心里难受,只希望大人这次慷慨些。
        这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之交时的事。
        
        地衣
        
        去年回老家,吃到了地衣。拌在鸡蛋里炒,看着像幼嫩的黑木耳。吃到嘴里,什么味也没有。口感有点脆,似乎。不像香椿炒蛋气势那么足,鸡蛋一下子就成跑龙套的了。
        忘了地衣土名叫什么,大概是地谷皮。雨后山坡上,贴地而生,藏在枯草叶下。抓在手里,软软的,肉肉的,颤巍巍的,很有实在的感觉。太阳一晒,马上缩成比纸还薄,匍匐在草根之间,看不出形状,只是一层不起眼的黑褐色。你以为土皮就是那样的颜色,薄到根本揭不起来。
        乡下缺菜的日子,也吃芝麻叶。切碎拌好了,加一勺很稠的米汤。我吃东西爱清爽,米汤黏呼呼的,不对我的脾气。后来明白:焯水后反复浸泡才能去掉苦味的芝麻叶,摘的都是老叶,叶子粗糙,豁嘴。加米汤,就滑润了很多。
        焯过的芝麻叶皱缩蜷曲,像是乌龙茶。味微苦而回甘,好吃,特别去腻。芝麻叶的味道一直记得真切。
        但是地衣,别说味道,连当初怎么吃都忘了。肯定不是拿来炒蛋。吃掉了鸡蛋,就是吃掉了未来。别说我们没有未来。
        
        浮沤
        
        我不喜欢预先安排好的事情,虽然很多事情是应当预先安排好的。还有一些,涉及到其他方面,你不得不接受某种安排。事情一旦安排好了,不管结果如何,哪怕是百分之百的实现,你会觉得和自己无关。完美是别人的,自己不过是世上某种力量假手完成一件事的那只手。往小的方向说,行为的乐趣在惊奇,一个念头突然生起,无缘无由,或者水泡一样迅速消失,或者引发了一个冲动,命定的程式变了,也无所谓更好或更坏,就像铁丝盘成的无限长的坚固的网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朵花,风声里突然夹杂了一段让人欣喜愿意接受的乐句。真是毫无来由。小时候在令人愁闷的春雨天气,暂时无法出门,只能坐在廊檐下粉色的麻石板地面,看着低洼的院子中央,围着花坛的青砖地上积水而成的浅池。雨点打出无数栗子大小的水泡,此起彼伏,看不清如何起,看不清如何灭。一天的时间被三餐划分成四个部分,早晨,上午,下午,晚上,其间唯一可以等待的是吃饭。你曾经想,数水泡,和数天上的星星一样,不可能,没有用,但迷人。
        
        讨厌和害怕
        
        我讨厌和害怕的东西,在树上是毛毛虫,在水里是蚂蟥。
        我怕狼,怕鬼,怕小偷。但都只是怕,不讨厌。
        也有讨厌而不怕的,如放屁虫,蚰蜒,老鼠。
        和让人讨厌相比,让人怕的,也许还有可取之处。狼聪明,鬼幽默,狐狸机智,小偷说不定能成为侠盗,最不济,也能在戏剧里当个插科打诨的角色。
        怕是攸关利害的情绪。讨厌不然。讨厌一样东西,是因为它背离了我们做人的基本准则:人不能在任何意义上被役使。
        有些人甘于被奴役。奴役的好处明摆着:它使人有所从属,有所依傍。因为从属便不孤立,而且有了名分。而名分可以随时向人炫耀,同时又是地位的标志。被奴役还有所赐,有物质的,也有非物质的。任何一种,皆可自炫。
        有些鬼是甘于做鬼,还有一些,急于轮回,重新做人。做鬼,当然无复从前的人。轮回了的,做了人,也不是从前的人。因为要灌迷魂汤,过奈何桥,去旧布新,不记得前世,经验和世故都忘掉,知识和技能也抹干净。甚至忘掉了自己曾经做鬼,苦候了多少年月才回到人世。
        我喜欢水里的植物,喜欢水里的果实。菱角,鸡头米,莲子。喜欢所有水里的花,包括小小的浮萍,和一些没有姿色,花朵又小的花。
        水生植物繁盛之处,近岸,水浅,容易搅起污泥,多有蚂蟥。
        乌桕树如果单独一株,比枫树耐看。叶子颜色多变,不是单纯的一个红。枝干古朴,很会弯曲。乌桕的种子,坚果之外一层白蜡。劈开竹筷一头,夹一粒白蜡籽,拇指食指上下一摁,蜡籽急射而出,打脸很疼。天然一枝豆豆枪。
        可是,乌桕树上若有毛虫,就是最恐怖的那一种,颜色极鲜艳,形态极吓人,蜇人最疼。臂上被蜇过,那一道红肿,几天不能消。
        因此之故,看见乌桕,不管多喜欢,还是先站在一边,端详半天。叶子密,毛虫多趴在叶背,不易被发现,大多数时候,你无法确定这树是干净的。
        我不知道终有一天自己会不会被奴役,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已在奴役之中。对于被奴役,我不害怕,只是厌恶。
        信仰起源于情感,与需求相关。一旦成为信仰,便不承认与情感的关系,更不会说,就是一种情感。为了纯粹,甚至排斥情感。
        因为厌恶,疏远是自然的。他们至少不能以恩赐换取人的甘愿被奴役,哪怕只是在一个微小念头上的奴役。在主观上,至少,我总是自由的。
        
        2012年4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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