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在唐山地震期间 <下>

发布: 2016-7-14 21:22 | 作者: 王新华



        ——震后效应
       
        地震预报人民战争,漫山遍野处处异常
        唐山地震之所以是重大的,还在于它巨大的震后效应,不可忽视。主震之后,岩石圈应力调整,很快,在地下释放出数以万计的余震。听听哐哐,最大的余震有7.1级。这是自然的震后效应。主震之后,一些人开始讲话,呜呜哇哇,又有高官约见国家地震局局长刘英勇。自此之后,很快,在地上凸现出如火如荼的震后效应,并在经济、社会、民生等等方面凸显。此乃人为的震后效应。
        矫枉过正,乃是,从此一端换成相对的彼一端。由于准入门槛被劈砍扬弃,全国百姓掀起了研究地震和地震预报的人民战争。啊球!一时间汪洋大海燎原中国。你看那,群策群力忙忙观测;你看那,漫山遍野处处异常。各地时时争地震,各省纷纷现异奇。人民战争,四处开锅。国家地震局下属所、局、分析预报室几乎每天都有会商会:波速、b值、小震活动、地应力、地形变、地磁、地电、磁偏角、短水准、重力、固体潮、水氡、水化、蠕变、脉动、宏观、水井、鸟雀、老狗、鱼……;专业的,人民大众自己创造的方法……池塘鱼跳、鸡飞狗跃、圈里猪叫,‘天降黄色粘稠物’……。轰轰烈烈。到今天,这其中很多东西的物理机制还不清楚,控制和影响因素也都糊涂,到底有什么价值更不明白(当然吃饭的人总要像信奉上帝一样坚硬其信仰)。然则成绩彰著,所有地震都预报了。好像一星期有 7天,来5000人争相报下雨。老天在任何时候下一点雨,都必定有一大批人事先准确预报过。你要也想报个地震,靠!可惜找不到没人预报的时间段。蔚为大观,人生难见。后来到人世的各位没赶上,半辈子遗憾,咬牙。
        老农民,老陕北,老红军,老干部,老头,刘英勇,个不矮。副部级,戴个眼镜,还是大老粗。1945年以陕甘宁边区代表身份参加中共七大。陕北老区人民常说:陕北人做不成官,球毛擀不成毡(陕北家家炕上铺毡。羊毛或牛毛擀压成长形毡,铺在炕上当褥子。其他材料不方便),看来英勇算是大官了。英勇朴实,正,偶有小脾气,到也没人怕。他有陕北老干部的特质,只是与这些心数各异,怀里揣着叵测的知识分子搅和、纠缠,难,确实难为他。英勇常英勇地参加技术会商会,会场常挤满科学家和技术人员。英勇总好坐在前头主席台上,也不闲着,时语言。每次当会议中各种观测手段讲的乌烟瘴气,费时熬人,终于总结人总结完毕时,英勇常在此节点说话,其声宏大。一次北京队主持总结后,英勇:“台站工作怎么样?”某甲:“现在台站工作抓的很紧。”英勇:“啊?!注意抓紧啊——。”一次技术干部老丁做会商总结后,英勇:“有没有不同意见?”某乙:“没有。”英勇:“啊?!”“没有——!”“啊——?!”某乙不再续接。有次汇总全国各地涌现的大量异常,会议开的又是瘴气熬人,数个小时,临结束,各种异常报告杂然而起,尽是鸡飞狗跳,混乱无序,没法总结。英勇脾气自动上来了,眼睛自动睁开了,嗓音自动提高了,铿锵有力地对科学家们做科学论述:“鸟儿他妈底——,体(踢)笼子!(英勇在台上巍然环顾大会场)公马妈的见了母马,(环顾),都是他妈底——,异常!”鼓掌!就我。英勇讲的,真他妈底——,太棒!切丫的、捅丫的、骟丫卵子,割死伪科学。
        唐山地震后群众自我发动起来,非地震专业人员也参与地震的事,乱作一团,不可收拾。无论何种群众运动,一朝忽悠悠起来了,就是山崩海啸,不可抵挡。唐山地震后才两个月,全国普遍闹地震。陕西省尤甚,震情猛如同沸水,直至老百姓沿街搭地震棚,没法正常生产,没法正常生活。陕西省急了,向国家地震局请求支援。国家地震局副局长老朱(名字不写了)带领一个专家小组紧急赶往西安。专家小组共三人,有三室陈运泰,二室许忠淮,还有我。陈运泰福建省厦门人,大家按照福建习惯叫他阿泰。我们 3个坐硬卧,老朱坐软卧,前往西安。
        到了西安,工作紧张,千头万绪。基本上白天到处转,看很多自发的观测。晚上经常在陕西省委开会。都是省里的头脑,陕西省委书记章泽,陕西第一书记肖纯,石锋,计委主任陈明,陕西省军区副司令员兼西安警备区司令员黄传龙,西安市常委张春也在。晚上开会,有时过了晚10点,李瑞山来坐坐,披个军大衣。我们还没看见,当兵的(某参谋长?)厅里哐当站起来,桌子椅子一顿乱响,身体板直,立定敬礼:“李主任好!”其声洪亮,一气呵成。哇,冷不防我们来个小惊。陈明是福建永春人,后来当副省长,好像还是全国侨联副主席。会前喜欢和我们闲聊。后来得知阿泰也是福建人,两人认老乡。都讲福建话,不知道他们对上对不上,哩哩栾栾,我们听不懂。
        每天看现场,听汇报,不算陕西地震局的同事,陕西参与的人可真多,累呀。西交大、西军电、冶院、西大、乃至西医大……都挖了坑,埋了自己艰苦奋斗的设备。7中、19中、34中、55中、61中也弄了若干土仪器。其他就多不胜数,光学仪器厂、综合勘探院、国棉一厂、国棉四厂、795厂……还有子弟兵,59216部队,88614部队,……。牵扯到西安周围许多地区,县市,不枚举了。自然电位、土地电、水氡、水平仪、300米深井、兔子窝、蛇洞、杂七杂八。来者良莠不齐,好像义和团,叫我可说他们什么好呢,你评评看?最出色的是地声。深井里放了录音设备,等待地声。此观测经月,共得四段有效录音,连设备一并抱了来,放在省委会议室大桌上,播放给省委书记和专家听。我赛!好像土地爷打闷嗝,低如牛吟,震动四壁。放了再放,满座重闻皆憋气。还不如直接把土地爷请出来问问:“您老几时安排个地震?”
        专家组在陕西工作的主旨是要综合陕西的各种异常情况,分析前兆,排除各种观测数据、观测曲线中的干扰,写一份报告,表明到底陕西关中地区有没有地震;如果有,什么时候发生,多大震级,预计破坏如何。省委、陕西境内的国防企业、机关、西安市委将依据此报告,对各自的管辖做安排。靠,你看看,重要不重要。
        会议旷日持久,超出你的想象。会议多长时间呢?——两个星期。
        开得费劲熬人哟吼吼。会议常由老朱副局长,章泽,或者陈明主持。每次开会,一组一组的人等在外面。一拨走了再进来一拨。讲解他们的观测、原理、设备的生产、观测时期、观测结果、意见等等。有高校、中学、工厂、部队等来人,前面已经说过。一般大家都采用弯弯对地震(见图9)的方法。看看过去的观测,什么情况对上几个地震,预计最近的事态。都显示出想学中医由经验而理论的意愿。一针扎下去好了,马上记录。扎一半死了,赶紧抬一边。很多观测曲线弯弯绕绕,就像今天股市的指数,颤颤悠悠,起起落落。也分成长、中、短期。横坐标多是时间,对着时间把各个地震发生的位置标明。开始把陕西的小震标上,以示对应上了;进而把山西、宁夏的地震也标上,以示对应;后来发展到和更远的地震对应,把华北、川滇的地震也对应上,以示其神(外语不好,制约建立观测者搜查境外地震的发生)。弯弯对地震请看图9,这图不是当时陕西开会的图。
        有位老兄进了省委会议室,开讲,看来是紧张点:“昨天的话12号的话土地电的话有明显的话,跳动。海城地震前的话土地电的话有明显的话,跳动。昨天12号的话咱们的土地电的话有明显的话,跳动。”许忠淮看看图,温和地说:“土地电跳动是一种常例。有些地震前没有跳动。有些跳动也没有地震。同一个观测点附近,有一些土地电发生跳动,有一些土地电就没有跳动。” 
        有位老兄进了省委会议室,开讲,如若无人。章泽听的有些皱眉,向报告人:“我问你一句”,浓重的东边口音,“你说观测的时间长?”“对,从 3月份开始。”“观测对应外省地震,是在什么情况下对应上的?”“……”看他的弯线图,看了一会,章泽再问:“你这么讲,这线上升有地震,这线下降,还对应上地震,你认为是怎么个对应法?”“……也没个规律。”
         
        图9 弯弯对地震图(非正式)
        报异常的人进进出出。物探队地磁发生显著变化,原来均值10伽马,昨天11点上升到15伽马,12点又回来。水准测量发生明显变化……。也有例外。咸阳组蒋姓上来第一句话:“经讨论,在咸阳地区不存在临震异常。”阿泰一听就高兴,笑了,刚才还表情严肃。老朱也赞许点头。蒋姓接着介绍:“土地电受高频干扰。经过排查,边上老乡有电视机,电视一开,土地电就跳动。”戚戚嗦嗦。“植物异常不断出现,不一定说明短期有情况。咸阳、周至、彬县、淳化的动物异常很少,只有一些鸡,几条蛇,老鼠什么的。不能通过交流确认为动物的非正常活动。”
        另种声音也不弱:今年是太阳黑子年;现在地球自转又加速;永清鱼、蛇、鼠异常增多;有一县50只羊有异常;临潼几只鹅,一两头猪有异常……。轮到西安老牛上来,他报告了高陵、商南、华县、户县的观测结果。之后,突然提高了声音:“给大家报告最新发现。”老牛正色向省委会议汇报:“天上掉落片状黄色粘稠物。”
        “啊?”“什么!”听了半夜鸡蛇鱼鼠,满堂这才真正哗然。
        牛:“在长200米宽100米的范围内都发现,天上掉 黄 色 粘 稠 物。”
        杂然:“?!?”“在航线上?...天上有飞机过吗?”
        牛:“没有。”
        杂然:“有侯鸟经过吗?”“大雁群呀,什么。”
        牛:“还没到节令。”
        杂然:“有人闻过气味吗?”“有臭味吗?”
        牛:“已经闻过了,无异味。”
        这能是什么东西呢?大家的常识和学识受到严重拷问。把小学知识到现代科学都翻腾个底掉,会议室哗乱,猜测,怀疑,询问,此起彼伏。老牛泰然作微笑状。
        梆!梆!梆!大桌子猛震动。一屋子张开的嘴,闭上的嘴都瞬间定住了。大家合拢视线,原来黄司令发怒了。“马上叫人给我送来!”他高声叫喊,“连夜送来!” 梆!拍给老牛一张纸,“写上,写上,在哪儿。”老牛赶紧低头写信息。黄司令拿了纸又转身递给旁边的下属,命令他马上查‘黄色粘稠物’。军人转身正色出了会议室。
        刘英勇真该来灭他们。
        坐这儿听,看,争辩,指出其错误,让他们自己逻辑上出现矛盾。一拨走了,又来一拨。经常口舌到半夜,奈何,累。不知还要再费多少心力、体力。地震,地震,奈若何。咦?就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总有预报地震的冲动,总好像公马见了母马,总梆梆不能自己。这种经过自己的努力把小事化成大事,期盼扇动蒲扇造成狂澜的焦灼心态,是否是大部分活体与生俱来的心理?这些公马们冲动和动力竟如此之大,可以在很差的条件下苦干数月。精神分析专家应当给我们说说,心理专家应当给这些公马辅导,对吧,陆晓娅?
        接连开会议。我乏了,我们都乏了,当然公马们也乏了,等在外面一坐几个小时。
        有时也会走一会儿神,看看老朱。他正在专心处理头发中牛皮癣。先围绕边际搔抓,指压;止痒。再由突破处徐徐剥离。剥离下来的牛皮癣小如绿豆皮,大如拇指盖。品质亦不一样,或薄如蝉翼,或厚如牛皮纸。剥离之后,露出鲜红嫩肤,以指甲稍施压止痒,再将头发捋顺。癣皮每次都集中,收集纸中。次日复生小半头,又专心致志,如此往复。
        开会听公马们扇忽确实没劲,所以,常常抽空找朋友玩。我在陕西有些朋友,找时间聚会哈哈。有时中午跑出去,或晚上散会早找他们。陕西日报的任佶、严彤;西交大段东平、张林;延安朋友李桂英、陈斐然;自家表弟李青松。来往最多的是北大同学杨二和。二和风风火火,后来有人说她是 strategical lady,战略女强人。满面阳光,言谈甚阔,似有落实,似云山雾罩。常来坐坐。有次中午,二和约了朋友在东亚饭店吃饭,有章东凡、二墩儿等。我见到新朋友很高兴,或轮番发言,或相互插话,吹侃不已,完全不似开省委会,不知竟忘了时间。忽然发现已经下午2:30,急忙赶回省委,下午第一拨某甲已经讲完下楼。 
        一天晚上没事,我打电话到红旗机械厂6-1918转冶金处‘理化室’,竟然找到李青松。到徐家湾以北什么地方见到他和另一个朋友。当时也就是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三人溜溜达达,忘了时间。夜色已深,忽然展目平地开阔,柔沙无垠,没有植被,没有活物,竟到渭水边。话已说的差不多,三人面水坐下。天阴很重,星月全无。在背后,远处有光亮,近处离我们二里地,背光站立着数座王陵,高大如同楼宇。这些黑乎乎的王陵,注视我们,默默无言。我几次回头,看它们有没有暗中向这儿移动。前面百米之遥是渭水,暗然灰色,无声无息。上面是天空,广大黑暗,远达幽冥。渭水无边岸,与天空,幽冥融接。静啊。
        渭水上渐渐升腾起一片清雾,与水面分开,婀娜上升起舞,婆娑如幔如纱。纱雾浓淡变化,隐隐有人形,时显时灭。清晰的一声音,是拨动琴弦,从渭水上过来。三拨一簇,五拨一群,婉转从雾中飘来,轻轻抚摸你的头发,嫣然一望,又回到雾中。一会儿凄凄而泣,雨打湿你的衣衫,又尽收而去。呀~,是靡靡之音。是师延在水上抚琴。给我们听,给王陵听,给阴黑的天空听。缓缓地,水中浮出一些黑影,天空中隐现一些素影,为这凄挽的琴声,悄然伫立。渭水撑不住这深深的哀愁,不禁涟漪回荡,唳唳不绝。水中,天上,黑影,素影,低声吟咽。我们望着渭水,看着琴声飘动,良久不移。师延呀师延,几千年不灭的惆怅。
        
        
        


21/212>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7-19 13:22:13
牛!!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7-19 13:21:10
赞!!

查看全部评论……(共2条)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