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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榛子(长篇小说选载二)

发布: 2016-7-21 17:26 | 作者: 袁劲梅



        吃,太重要了。家和好吃的分不开。我们空军混合联队的中美人员,什么都混 在一起干,但是吃饭一直分中餐西餐。丹尼斯常来蹭青椒炒肉丝吃。那天我们的四菜一汤还有拌黄瓜、煮花生和小咸鱼。丹尼斯吃了两个馒头,但不喝我们的稀饭。 他说:“你们这些老稀饭,这就是水加几粒米,能活命?”我说:“你们那西餐桌上,除了有鸡蛋,我会去蹭。不然,我情愿喝我们的老稀饭。”丹尼斯就指出: “上一次,我们的西餐部大厨炸松鼠给我们吃,骗我们说是鸡。那天,你不是也来蹭过?”我说:“那是大厨想给你们多加点荤。你们还不领情,不吃,那我们就不 客气了。凡油一炸,松鼠和鸡也差不多。”
        (想到这些吃的,我真是饿,就又从急救包里摸出一块压缩饼干,掰了半块吃了。这些洋东西,就是吃不饱。要有一大碗热稀饭,才过瘾。妈的。这场该死的战争。)
        家和女人,让战士不沦落成野蛮人。我们想方设法把家和女人留在心里。
        有一天,日本电台“东京玫瑰”用色情兮兮的语气说:多少日军战士,现在正 在和他们的慰安妇或情人进入警幻仙境;而当美国大兵躲在冰冷的防空壕里时,他们的太太,在美国正爬上了别的男人的眠床。而现在,日军在洞庭湖打下了一架美 国B-24,这架轰炸机是女人开的。这说明:美国已经没有足够的男人当飞行员了。“这些女飞行员像什么样子呢?”“东京玫瑰”非常开心地说,“她们都没有 飞行服穿。她们的装束就像迪士尼电影里的光大腿女郎。”
        丹尼斯笑得把凳子都踢翻了,其他中美飞行员也一起大笑。因为我们知道她在 胡说。她说的“光大腿的女郎”是美国飞行员画在他们飞机上的图画,是那架飞机的名字。美国飞行员都喜欢用他们的女朋友、太太、巫女、女明星、电影里的女人 的名字,命名他们的飞机。飞机是他们的“情人”。丹尼斯的B-25叫“婊子姐”,够野的吧。开始,我们中方飞行员,没有一个好意思把女人的名字用来叫飞 机,所以,我们的飞机都叫“悟空”,一群孙悟空。丹尼斯不懂“悟空”是什么意思。我说:魔猴王。美方飞行员就叫我们“MagicMonkey(魔猴大 队)”。
        后来,我决定“西化”,在我的飞机上描了你起的浪漫名字和疯狂诗,首先浪漫了。你随时在我身边,我为你而战。我的飞机因为有了浪漫名字,不再是架飞机,是我的小情人了。在这个虚无的空山里,我想念我的小情人。
        我要我能活着出去,我相信迟早肯定能得到一架B-24J,我在美国学过开这种四引擎的大型轰炸机。过瘾。要有了B-24J,她就是我们家的老二,她的名字也属于你。
        我不知道我炸死过多少日本兵。美方飞行员把日本兵叫作“Japs”,比 “Japanese(日本人)”少一节。我也可以跟中国老祖宗学,给日本兵加个反犬旁,把侵略者划野兽中去。我没杀过人。到我能有自己家的时候,我要像仁 人一样娶你,像君子一样保护你,过我们CACW老怀尔特战前过的那种日子。
        怀尔特是真正的君子。CACW这个月刚得到三架P-51马思腾(野马)驱 逐机,怀尔特得了一架,还没拿到手,名字都起好了,叫“正义美人Ⅱ”。怀尔特三十九岁才当兵。他说在此之前,他已经看过了很多生命中的趣事。没想到,来到 中缅印战场三年,他的阅历赶上了他一辈子所有的想象力。
        怀尔特大学一毕业,就当了牙医。农民来看牙,没钱付账,就送他两只鸡,或 者一袋土豆、一桶牛奶,他不计较。他用当牙医挣的钱,花了一万美元买了一架双翼飞机,还成立了一个一架飞机的小航空公司,飞从达科他州到爱荷华州的航线。 雇了一个飞行机长给他飞这条航线。结果,看人家飞,他又心痒,就跟着机长学。也学会了,得了飞行证,他飞周末,机长放假。
        这样的平民日子过得正好,突然有一天接到军队一个电话,叫怀尔特三天之内去斯莱林基地报到。怀尔特说:“三天?我手上这么多事,三个月时间我也安排不好呀。”军队的人说:“你只有三天。这是命令。”用军官生的时候到了。
        怀尔特以为军队要他去当牙医,结果不是,军队要他去训练航空兵飞行。一直 到二战爆发,他都在部队当航空兵教练。驱逐机,轰炸机,都会开。1942年被陈纳德招进了第14航空军,分到CACW,当驱逐机航空队小队长,兼美方人员 的牙医。怀尔特决定跟陈纳德到中国来,因为他不想把当牙医的本事荒废了。他说:打完仗,回到平河北镇,他还是当牙医。
        我父亲是CACW的中方医生,也会治牙。两个人年纪也相近,他经常带着我 做翻译,去和我爸爸互换药物,或去看我爸爸如何用中药行医。每去看一次,怀尔特都要大惊小怪一次。我爸对他说:战前,在我们老家范水,我家祖上给人拔牙也 不收钱,收点萝卜什么的就行。怀尔特和我父亲很谈得来。他教我爸说医院医生说的专业英文,教了不少医用术语和洋药的名字。我爸就算第14航空军中最懂英文 的中国医生了。怀尔特说:说不定哪一天,中方病人会来找他看病,美方病人会来找我爸看病。他们都得准备着。
        有一天,“东京玫瑰”播完新闻,放音乐。我和丹尼斯听音乐的时候,怀尔特正好进来了。他走到我面前的时候非常生气,把一捆传单扔在我面前,责问我:到京汉铁路日军储备仓库侦察巡逻时,为什么不按计划把这些传单扔下去?美方飞行员都扔了。
        那传单上,画着两个中国铁路工人,夹着包裹跑。旁边写着:“中国劳工们,你们快跑吧。我们是美国空军,我们就要炸这条铁路和火车站上的日军储备仓库了。我们是你们的朋友。日本人是我们的共同敌人。你们不要再给他们干活,快快逃命去吧。”
        那捆传单我是没扔。我说:“我忘了。”其实,我当时就没想扔这玩意,就又 加了一句,“说不定那些给日本人干活的人,大多都是汉奸呢。汉奸是中国人的叛徒,跟日本人一样坏。炸死就炸死了。”怀尔特说:“他们是民工,给日本人干 活,是被逼的。说不定,我们还有情报人员就在那些铁路工人中间,为我们收集情报呢。哪天我们跳降落伞落到了沦陷区,我们还指望他们救我们。你怎么能把你的 同胞当作汉奸?你要在他们的境遇里,说不定也得做他们做的事。他们都是人呀,有妻儿老小的人。”
        我们中方飞行员一般对这种预先扔传单的事,都不怎么当回事。反正中方官员 从没给我们下过扔传单的命令。我自己说不定明天死了呢,还管那些给日本人干活的人。我们中国人痛恨为敌人做事的人。我们也没炸沦陷区的平民区。你跑到铁路 上给日本人扳道岔,被炸死了,那就不是我的事了。
        但是怀尔特说:“所有非战斗人员,都不是你的敌人。那些民工是你的同胞。 战争是人类的悲剧,它不光是要死人,它还会把人变成野兽。我不想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战争结束之时,却失去你的悲悯之心。所有战争中的规则都是非正常规则。在 少有的几个能做正常人的时刻,你不做,你不后悔呀?”
        我当时想,他不像我们中国人这么仇恨日本人和汉奸。仇恨比什么都能让一个民族团结。
        我就说:“我恨日本人,管不了那么多。扔传单不是轰炸机干的活。”没想到 怀尔特说:“我大弟弟是水兵,在美国海军休斯顿号巡洋舰上,1942年2月休斯顿号在爪哇海和日本舰队激战,以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舰上一千名水手,包括 我大弟弟在内全部失踪,死活不知。我二弟弟是第一海军陆战队的士兵,死在太平洋第一大战瓜达尔卡纳尔岛。可是,叫你先扔‘轰炸通知’,不是仇恨问题,是我 们的军纪、军德问题。”
        怀尔特讲到军纪、军德,我就没话说了。怀尔特能为扔传单的事,和我这么较 真。我觉得:这家伙还真蛮英雄的,他冒战事之大不韪,把那个在天上或心里某个秘密处所当着“正常人”、“普通人”的第二个“我”,拿到和日本鬼子打了七年 的中方人员的军营里来了。蒋委员长“用土地换时间”的大撤退,撤得多少中方人员家乡都成了沦陷区,他还要我做正常人做的事。这个老家伙,真是个美国牙医, 绝了。
        现在,我想:如果我还有机会,我要对怀尔特说:“您别为这点小事生气,下次我扔传单就是。”
        从扔传单的事,我又想到还有一天,收音机里,“东京玫瑰”又用柔声说:一百多个慰安妇刚刚从韩国到了“满洲国”,皇军的官兵们将会有幸福的夜晚。
        怀尔特正在给他老婆写信,立刻嗤之以鼻,说:“男人当兵,是为了保护女人。保护弱小。日本人把女人当成慰安妇,当工具使,这和强奸民女有什么不同?嫖妓还要付钱呢。这慰安妇连最起码的公正都得不到,‘东京玫瑰’还天天当好事说,简直不懂这些鬼子行的是什么伦理!”
        丹尼斯说:“《邮报》上有文章说:已经证明,鬼子是人类的次品。叫大家买一份战争债券,杀一个鬼子。”
        怀尔特叹口气,说:“那我也不同意。他们也是人。日本有一流不怕死的士 兵。只不过那个国家的教育或上层出了问题,野蛮制造野蛮。你丹尼斯说的那些是美国的战争宣传。不能信。‘战争的第一个伤亡就是真实’。日本人还说我们美国 人,不过是些小业主,打不了仗呢。结果怎么样?我们没有败给他们。我们的敌人和我们一样,也是想打个胜仗回家的航空兵。不一样的是双方打仗的目的。”
        丹尼斯说:“我堂兄在第一海军陆战队的,他来信说:他们打下贝里琉岛之后,人都打疯了。有一个士兵收集鬼子的头盖骨当纪念品,还把头盖骨磨得光溜溜的,寄回去给情人。”
        怀尔特吼起来:“希特勒纳粹把犹太人杀死,收集他们的金牙。你写信给你堂兄,叫那个士兵不要跟纳粹学成野兽。‘一个战士心里要怀着高尚的火,他的心得放在理性和欲望之间’。你我都是平民,穿上军装来打仗,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过我们以前有的自由日子。”
        丹尼斯又插话道:“我知道我们跟鬼子不同。我们让我们的女人和孩子有安全的家,他们让他们的女人和孩子当军国主义的工具。日本女人跪着给男人开门!”
        我们中国飞行员没觉得开门这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虽然,我在美国受训时, 总是看到男人给女人开门,但中国男人不给女人开门我习惯了。再说,在战争中,人都是要死的。说到谁给谁开门,真不是提得上筷子的事。日本人公开杀死了多少 中国的女人小孩,光报复1942年杜立特少校十六架B-25轰炸机偷袭日本本土,中国人救助了杜立特飞行员,我老家淅西山里就被他们大扫荡过。我爷爷就死 在那个时候。这些我们才不能忘记。
        但是,怀尔特对丹尼斯说的事儿却很认真。他说:“男人给女人开门,看起来只是一种行为,但深层是一种德行。想一想如果男人都不给女人开门了,我们成了什么?我们就回到了野蛮人时代!”
        当时,我一听,心里想:啊,男人不给女人开门,就叫回到野蛮时代?你怀尔 特的那个“文明自我”,就跟你的英国绅士风度一样,再穿军装,再不合情境,也能冒出来。真是个洋人“宋襄公”呀。宋襄公自喻是仁者之师,敌人过河时不打, 敌人没排好阵势时不打,结果自己被打得一败涂地。他把正常生活时人的道德,拿战争时用了。我就把这个“宋襄公”讲给怀尔特听了。
        怀尔特说,他不过是把战时伦理和正常伦理当成两种棋盒子里放的下棋规则,分开来看。我们现在是不幸掉到战争棋盒子里的棋子。得按这盒棋的规则走棋,这盒棋的规则要利用人性黑暗面,但我们一定是要回到正常棋盒子里去的。所以,不能忘记正常棋盒子里的规则。
        我当时这样想:就是怀尔特的正常棋盒子里规则,到中国也不灵。一千年,我 们中国男人都一致同意把女人脚折断了,裹起来,因为三寸金莲性感。就是现在,在我的老家,我妈都是从来不上桌子吃饭的。我们这样对女人,那我们成了什么时 代呀?不给女人开门都叫不文明,那我也是野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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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6-8-02 12:00:24
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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