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父亲死得好惨。
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撞死父亲的人一直逍遥法外，什么事都没有，不仅如此，还活得平安、健康、快活。
整个村子里，比谁都快活。
母亲死活都不相信父亲是醉酒之后自己撞上飞驰的车子的。
父亲打小酒精过敏，早就滴酒不敢沾了。
父亲惨死之后，肇事司机不仅没有被追究任何法律责任，还没有赔偿一分钱。
虽然有人出面指证，事发后，痛苦挣扎的父亲被人从血迹斑斑的口中强行灌下去了整整一斤白酒，但是，照样无济于事。
我曾经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往死里灌自己白酒。
我想切身体验父亲临死前的痛苦不堪。
我酩酊大醉。
我真是没用。
我体验不了父亲。
好不容易醒来后，我在母亲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父亲的痛苦，发现到了弥留之际的父亲对我的依依不舍。
母亲拼死拼活坚持是司机喝多了压死父亲的。
母亲人微言轻。
母亲到肇事司机家大哭大闹，村子里很多人都说母亲是一个疯子。
后来的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母亲真的疯了。
疯了的母亲，还知道为我洗衣、做饭，还反反复复地嘱咐我——要争一口气，要读好书，要考上大学。
母亲人疯了，心没有疯。
母亲是要我让九泉之下的父亲安心、舒心。
父亲死不瞑目。
我合上了父亲的一只眼睛，母亲合上了另外一只。
好多年里，指证父亲被灌酒的人，都一直被打击报复。
不是家里的锅被打破了，就是孩子的头被打破了……
尽管如此，这个人还是固执己见父亲是冤死的。
我感恩，感恩这个人给了我和母亲一线阳光。
一线倔强而温暖的阳光。
这一线阳光伴我一生，一生关爱，一生慈悲。
肇事司机的父亲是乡领导。
德高望重的乡领导。
好吃好喝的乡领导。
我说我不读书了，母亲打了我之后，蹲在田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拔起田里的草来。
阳光火辣辣的，我被母亲打过的脸同样火辣辣的。
可是，我心中好寒冷、好寒冷！
“回家，回家，回家看书去呀！”母亲猛地站起来，撕心裂肺地咆哮，“我不要你打工，我不要你还债，我不要你养我，我只要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爸爸！”
我头顶着炎炎烈日，离开滚烫的田野，来到了父亲的坟前。
荒无人烟。
孤苦伶仃。
我大声哭喊着：“爸爸，我想读书！爸爸，我要读书！”
我拼命地刨着坟墓上的土，双手鲜血淋淋漓漓。
好久好久之后，有人呜咽着从背后一把抱住我。
是七哥。
七哥是来我家劝我接着复读的。
一起复读。
七哥找不着我，找到了这儿。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七哥陪着我来到父亲的坟前，一起沉默，一起心酸，一起泪流；一起风吹雨打，一起烈日暴晒，一起风和日丽。
傍晚时分，我家的邻居——七哥的外婆，将自家一头猪赶到了我家院子里。
有且仅有的。
“这头猪，现在就归你家了，再过一个多月，它就肥了，你去把它买了，买来的钱给你家丫头交学费。”七哥外婆笑吟吟地说，“猪钱不要急着还，等你家丫头考上大学、大学毕业上班赚了钱之后还我家一头一模一样的猪就行啦！”
母亲泪流满面，一时半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七哥的外公紧跟着赶过来，笑呵呵地说：“丫头，自你打小起，我就看好你，你只管读好书，其它的事就别挂在心上了，你还是一个孩子，心里装不了那么多！”
我笑起来。
“孩子，这就对了，今天哭，明天还得哭；今天笑，明天接着笑！”七哥外婆言毕，哈哈大笑起来。
我发现——七哥外婆口中的一颗颗摇摇欲坠的烂牙也在欢笑。
我发现——七哥外公满面深刻的皱纹也在欢笑。
我发现——母亲一头白发也在欢笑。
我发现——七哥整个人都在欢笑。
我发现——天空在欢笑，大地在欢笑，夕阳在欢笑，一花一草一树一木都在欢笑。
晚上，母亲在床上搂着我，好长好长时间里，一直抚摸着我挨过打的脸颊。
我暗暗地在心里发誓，明年、明年，我一定要考上大学。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乡中——
我坐在大学教室里，身边坐着七哥，我的同班同学七哥。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我怀孕了，怀孕了！
我瘫坐在学校后面的美人山上，面对的是一地的呕吐物。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肚子依然平平坦坦的。
我见过很多孕妇。
我的肚子也会一天天地大起来。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
我蹦，我蹦，我拼死拼活地蹦，我要将肚子里面的蹦出来。
我蹦不出来，蹦不出来！
我好累好累！
我躺到地上，仰面蓝天，蓝天上白云朵朵，金色的太阳其中漫游，悠闲、自在。
我睁大眼睛，努力地回想起来——
一天傍晚，校园外的茂密的树林里，背英语单词的我突然就晕倒了……恍惚之中，我被抱起来。醒过来之后，我躺在茂盛的草丛中，下体疼痛不已。
血，血，血！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被抱起来之后到醒过来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阳光刺得眼睛好疼好疼，我闭上眼睛，心中有血汩汩而出。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要是学校领导知道我怀孕了，肯定会开除我的。
上上届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谈恋爱，女生怀孕了，发现之后，立即被开除了。
男生安然无恙。
男生是一个学校领导的孩子。
开除后不久，女生就喝农药自杀了。
女生死后不久，男生就疯了。
我去死，我去死，我可以去死！
不能死，不能死！！
我死了，母亲怎么办？
母亲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风里来、雨里去，一辈子辛辛苦苦。
大千世界，茫茫人海，母亲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亲人了。
我是母亲心灵的土壤。
没有了我，母亲的心灵很快就会老死。
没有了我，母亲行尸走肉，孤苦伶仃。
我是母亲的希望。
没有了我，母亲就彻彻底底丧失了未来。
没有了我，母亲茫茫黑夜，黑夜茫茫。
我死了，一旦在阴曹地府见到了父亲，我该怎么办，怎么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呀！我还有什么脸面呀！
我死了，母亲会哭死的。
黄泉路上，回首跟在后面的母亲，母亲该是何等地悲痛呀！
生不如死固然痛苦不堪，死不如生更上一筹。
活下去，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可是，接下来，我该怎么活呀？
我该怎么活呀！
刮风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花草树木，风中颤抖着呻吟，摇摆着哭泣，扭曲着哀嚎。
天空中，乌云密布，翻来滚去。
雷鸣。
电闪。
倾盆大雨。
我成了一块泥巴，一块可有可无的泥巴。
我从地上爬起来，狂风暴雨中，一路狂奔到土医生家，跪倒在他面前，哀求检查出来我怀孕了的他——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不要让其他任何人知道！
“我会的，冲着你的大哥理发师傅，我都会的！”土医生说，“可是，孩子，你这也不是个办法呀，时间长了，谁都会看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要高考，我要高考！我不想被学校开除了！我不想被学校开除了！我要上大学，我要上大学！”
“你是一个好孩子，没有告诉我到底是谁的孩子，我也就不多问了。人生在世，谁都不容易，谁都会一时冲动犯糊涂，谁都会一不小心撞上不幸的事情，”土医生说，“要不，这样吧，我找人帮你将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吧！”
“肚子里的孩子，肚子里的孩子？”
“你呀你，你太糊涂了，都快两个月了！要不是昨天你晕倒了，理发师傅将你送过来，我给你把脉发现了，你肯定还一直蒙在鼓里呢！最近好长一段时间里，是不是一直都没来那个呀？”
“是，我不知道没来就是这样的了。”
“唉。”
“理发大哥知道吗？”
“我没敢对他说，他那人，知道了，气不死，也会急死了！”
“求求你千万不要让他知道了，他是我大哥，他是我大哥，你是知道他对我寄托了多么大的期望的！”
“知道，知道，我会的，我会的。当断不断，必有后患，孩子，听我的，还是尽快找人打掉吧！”
“找人？”
“我不会呀！即便我会，可是，我是一个男人呀！”
“我只相信你！除了你之外，不能让其他任何人知道，一旦传出去了，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我妈妈的耳朵里了，妈妈不会死，也会疯！”
“那该如何是好呀？”
“很快就要高考了，我必须参加，我这次一定要考上大学——一定要考上大学，你是知道我家的情况的。”
“那就高考之后再想办法吧，只能这样了，但愿老天爷开眼，不再让你这苦命的孩子遭受什么了！”
……
后来，我怀孕的事还是大白于天下了。
后来，无辜的七哥为了帮助我摆脱困境，挺身而出，将全部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
后来，我们被学校开除了。
后来……
我说不下去了，说不下去了。
我的心好疼！
我已经是祥林嫂了。
即便我还能将我的故事说下去，十有八九你也听不下去，听不进去了。
我歇一口气，你也歇一口气吧！
如果什么时候你还想接着倾听，那就我就接着倾诉。
我很担心好心的你担心我，因此，还是啰里啰嗦几句云开雾散之后的事吧！
后来，我和七哥走到了一起，走进了婚姻殿堂。
后来，我生下了一对双胞胎——亮亮和晶晶。
后来，儿子亮亮和女儿晶晶同时考上不同的名牌大学，圆了我和七哥未圆的大学梦。
昨天晚上，我做梦了。
上面写的是我昨夜之梦。
仅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