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採訪章然伉儷記

发布: 2016-8-11 16:33 | 作者: 王亞法



        剛才微信朋友發來一條短信,説一位國民黨的高官下野後,搬回自己的舊寓,鄰里聞訊,蜂擁而出,夾道歡迎。他一路牽手和大家寒喧,回家的一小段路,竟走了好幾十分鐘。再說他的舊寓,是一套四十多年的老公房,按人民幣計算,大約四千多元一平米……
        讀罷此文,我唏噓不已,腦子裡的意識流突然活躍起來,設想那位傢伙如果是對岸的官員,一旦解職歸第,鄰里也一定會蜂擁而出,不過遭遇的是千夫所指,抑或厲聲大呼:“咯老子,你也有今天!”
        意識流退場,腦子裡又湧起另一位台北的退休高官來,SORRY,不是一位,而是一雙,連同他的太太——這一對賢伉儷的名字叫章然和劉毓芬。
        
        大隱於市鴛鴦侶
        每次到台北,第一就是尋訪和張大千先生有過從的人,因光陰催老,時不待我,老一代人正在漸漸地隱入歷史的幕后,若不抓緊時間採訪,將是永恆的缺失。
        接待我的羅旭彰先生給我介紹,他認識一位叫章然的老人,今年八十三歲,曾是李登輝時代行政院長李煥的得力助手,任職過國民黨行政院第三組第六組組長,教育部司長,成功大學,國科會及陸委會主任秘書,國安會秘書處長,司法院主任參事兼秘書處長等職,現任司法院顧問。他早年拜在渡海畫家姚夢谷先生門下學畫,後又與夫人劉毓芬一起,雙雙拜張大千先生的高足孫雲生先生為師,學習繪畫,這些年來悉心作畫無數,還出版了《章然劉毓芬畫集》,得到行家的好評。
        經羅旭彰先生聯繫妥後,我去章然先生府上採訪。
        章然先生的居所,在“新北市文山區木新路三段”,离馬英九的舊居不遠。 我坐在羅先生的車上,一路遐想,章然既然是國民黨的退休高官,他的官邸一定和對岸“為人民服務的公僕”一樣,應該是闊綽奢華,富麗堂皇。
        不料汽車在一個路口停住,羅先生告訴我前面是菜場,車子不能進,只得步行。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倆來到一幢陳舊的五層樓公房前,要說公房的式樣,和大陸上世紀七十年代,三級城市興建的居民新村相仿佛,五樓層高,一層兩戶,沒有電梯,水泥外牆,油漆斑駁……
        我正要問羅先生是否帶錯了地方,鐵柵大門的門鎖開啟了。
        我拾級而上,還未到三樓,就看到一位頭髮花白,鼻架眼鏡,面目清臞,身穿灰色中裝的老人在抱拳相迎,他的身後站著一位年齡相仿,唇涂淺紅,也戴著眼鏡,打扮素雅,含笑點頭的女士,不用介紹,這就是章夫人了。兩人前後相距半米,姿態優雅,相立得當,這場景若用琴瑟和音,昆亂不擋來形容,不為其過。
        進入客廳,但見窗明几淨,一塵不染,十來平方米的空間,雖小而不顯逼仄,墻角置一桌兩椅,正容他倆用膳(可見章家不設家宴),沿陽臺明亮處,置一雙人沙發,前面左右是兩張單人沙發,中間一張茶几,此乃客座,雙人沙發左側置一書櫥。傢具與房間比例,恰到好處,無半寸浪費;再說墻上,面對陽臺的窗口,掛着一幅孫雲生先生的墨荷橫披,客座沙發的對面,是章然先生自己的畫作,旁邊是一張全家福合影。家中擺設,簡樸素雅,疏密得當,要說不足之處,只是墻上少了一副鄭板橋:“室雅何須大,花香不在多”的對聯。
        賓主坐定,女主人給各位捧上清茶,和一盤核桃仁,微笑説:“現在流行核桃仁生吃比較有營養,不知你們習慣否?”
        章然先生先招呼客人入座,最后自己坐下。他先是雙手扶膝,談吐時舉止有度,話語間引經據典,孔孟哲言,國父教誨,脫口而出。
        交談間,我提到了他的居所,他說:“我年輕時就住在這裡,已經三四十年了,和老鄰居相處得很好,有了感情,過去我當官,上下班有政府公車接送,下面開店的,都知道我是當官的,但回到家,我照樣下樓買東西,彼此招呼,關係融洽,住慣了,捨不得搬遷……這住處下面是菜場,生活方便,出入离公交站也不遠,老百姓能住,我們當官的為什麼不能住。我退休後和同僚聊天,一時來神,擬了副對聯:“官不在架子還在如何自在;屋沒寬手頭倒寬可以心寬”。退休後,我可以有時間作畫,何等自在,出門和太太一起吃小點心,可以率性花錢,不必苛己,這是何等自在!”說罷,他寬心大笑。接著,又說:“讀大學時,我的老師屢次用國父的話教育我們,要立志做大事,不要立志做大官……”
        聽他説着,我不由暗暗走神,想起前幾年,我當僑領時,無錫的一位領導陪我去某村參觀,汽車還未進村,就看見污水橫流,河裡飄着死魚,河邊的高坡上,一幢五層樓的馬賽克貼面大樓,特別招眼,這是村長的家。進入里面,更是令人發笑,雖電梯空調音響電視一應俱全,但紅木傢具堆得雜亂無章,墻上掛的領袖肖像,革命標語,財神鍾馗,毫無章法,為了顯示他的事業,他陪我去看用他兒子名義開辦的化工廠。工廠設在一個曠野里,用木頭搭起來的平臺上,擱著幾只大水缸,缸裡高濃度的試劑,冒出陣陣刺鼻的煙霧,幽暗的燈光下,一個臉色蠟黃,病病殃殃的婦女,用一根木棒在不停攪拌……
        這幾年拜澳洲護照所賜,穿梭兩岸,對兩岸的民生和民主有深刻的對比,對兩岸官員的素質,有充分的瞭解。
        受大陸官員的接待,一般是在賓館盡情吃喝,然後聽他們講一通無釐頭的官話假話,如果有些私交的話,他們會請你去會所洗澡,唱一場卡拉OK……用他們的話説,反正都是公家開銷。
        這時我的意識流又出现了,他在告訴我,你若要區分“君子”和“小人”,最好去兩岸多看看,多想想。
        這時候我腹問意識流:“,國民黨的文官素質要比共產黨高出許多倍,怎麽會敗得那麽慘?”
        “哈哈——”意識流一笑,狡黠地回答:“自作聰明半空翁,十年寒窗迂不通,道高一尺總是弱,魔高一丈方稱雄。”
        
        談笑説師長
        章然夫婦和張大千先生的高足孫雲生先生有師生之誼過,尤其是孫先生的晚年,彼此過從甚密。談話主題,自然從閑聊轉入正題,他說:孫雲生老師曾經跟我說,太老師(張大千)如果從政,也一定是一把好手。一次孫老師隨太老師在台中梨山飯店辦畫展,休息時,太老師坐在大廳,背朝門面朝裡,孫老師面朝門背朝裡,兩人聊天,突然門外進來一位軍官,對太老師説,經國總統在這裡開會,知道您老在這裡開畫展,特地來拜訪您,馬上就到。軍人一轉身,太老師就對孫老師説,雲生,咱倆換個位子,你面朝門,過一會總統來,待他跨進門檻,你就大聲喊,老師總統來啦!
        不一會,果然經國總統來到門口,踏進門檻,孫老師高喊,老師,總統來啦!太老師緩緩起身,大聲說,總統來了,我要去接駕!總統來啦,我要去接駕……連喊幾遍,經國總統已經來到面前,和太老師握手!
        事後孫老師問太老師,你為什麽要和我換位子。太老師回答,這様可以給總統樹立親民形象,我面對大門,倘若看見總統進來,主動上前迎接,會給總統造成負面影響,因為我年紀比總統大,免得給人說總統對老人不敬,他先招呼我,能顯得總統親民。
        說到張大千為人慷慨的話題時,他又告訴我另外一件事,這是歷史博物館的創館老館長何浩天先生親口告訴他的。
        那一年經國總統給大千太老師發了一個國家藝術獎狀,會後黃君璧先生的夫人不甘心,去找何館長,説這個獎頒得不公平,張大千對國家有貢獻,黃君璧的貢獻也不小。何館長心平氣和的請黃太太坐下,喝罷茶,慢慢解釋道:“公平公平。”
        黃太太反問道:“公平什麽?”
        何館長説:“每送國禮,請君璧先生作畫,國家總是付最高潤格,這是事實吧?”
        黃太太聽罷不語。
        何館長又說:“而大千先生為國禮作畫,從不收潤格,這是眾所周知的事,諒必你也聽說。一個拿潤格,一個拿獎狀,不是很公平嗎!”
        黃太太聽罷,心服口服,含笑而去。
        章然先生談文人軼事時,口氣中對老一輩的智慧和人品充滿敬意,一口一個老師,一口一個太老師,虛懷若谷,恭敬有加。
        他謙恭的儒家風度,也博得了我對他的敬重。
        
        說青梅竹馬往事
         章然先生雖說已是八十四歲的高齡,但腳步輕快,反應敏捷,思想與時俱進,不見老化,我倆雖有十四歲的年齡差距,但思想的交流,沒有年齡代溝。
        我和他談起己丑之變,骨肉分離的民族慘劇時,他說幼年在安徽家鄉時,父母為他定了一門親事,女孩的名字叫“王二姐”,不久他隨雙親遷臺,此事也沒了後文。
        八十年代兩岸解禁後,他回鄉探親,遇到王二姐的姐姐王大姐,和他談起了王二姐的身世,不勝感嘆,兩個世界兩重天,青梅和竹馬,兩種命運,雲泥之別……說到此事,我突然想到鄭板橋早年的一段情事,和他頗為巧合。
        我說,鄭板橋有一位初戀對像,名字也叫“王二姐”。
        他很好奇,問有記載否,我說記得《鄭板橋集》裡有首詩,名字就叫“王二姐”,他問詩的內容,我說年輕時能隨口背誦,現在記起來有些困難,想了一會,我第一句忘了,只想出後面三句,他要我把那三句寫下來:“……二十年前舊板橋,與君曾在橋上識,恨無相見到今朝。” 
        臨別時他指着墻上的全家福照片告訴我,他在美國的兒女都學習優秀,各有事業。他特別得意自己愛才若渴,慧眼識才俊,捐棄門戶之見,找了一位得意快婿,至今他成就卓越,夫妻倆在美國琴瑟和諧,事業有成。
        離開他家後,我坐在羅旭彰車上,經過一顛簸,剛才那句久索不得的詩句,突然蹦出來來了,啊哈,“春風楊柳萬千條”,全詩是:“春風楊柳萬千條,二十年前舊板橋,與君曾在橋上識,恨無相見到今朝。”
        我下次去他府上時,一定告訴他。
        
        最 后 贅 語
        因為寫作需要,我在網上搜索有關章然和劉毓芬的資料時,偶然發現,在北大法學院的網站上,出現一條使我驚訝不已的信息。
        我以為章然先生與我無所不談,然而這件事他沒有提起,我想起《朱子格言》中“善欲人治,便非真善。”的箴言,抑或他是故意的。
        我現在將它實錄如下:
        
        章然刘毓芬—中国法文化研究奖学金 
        基金名称: 章然刘毓芬—中国法文化研究奖学金
        基金捐赠人及简介:章然、刘毓芬伉俪
        基金宗旨:支持北京大学法学教育事业,鼓励中国青年学子致力于中国法文化研究,并帮助家境清寒而品学兼优的学生顺利完成学业
        基金设立时间:2012年
        基金存续年限:
        基金使用:
        一、奖励范围:“章然刘毓芬—中国法文化研究奖学金”面向北京大学法学院张伟仁教授指导下专攻中国法文化研究的本科生、研究生和博士生。
        二、获奖学生条件: 
        1.热爱祖国,品行端正,举止文明,尊师重教,有社会责任感,无任何违法违纪行为;
        2. 努力学习,勤于探索和研究,学习成绩良好,具有钻研的学术研究精神;     3. 致力于中国法文化研究;
        4. 积极参加体育锻炼、集体活动、学生活动和社会活动,具有较强的社会活动和社会服务能力,身心健康。
        5. 经济条件困难者优先。
        
        上述信息,不由使我肅然起敬,他倆的生活如此節儉,省吃儉用,資助大陸的貧困學生倒是如此手筆,我除了用“高風亮節”來形容外,難以找出其他形容詞了。
        這時我的意識流又開始活躍了,多年前我在上海過春節,除夕晚上的新聞里,出現了這樣的一個鏡頭,黨棍黃菊帶領一批所謂的上海市級領導,去一位貧困學生的家中去扶貧,他拿着一個紅包,送給一位正在病中的女中學生的家長作秀,電視的鏡頭足足停留了半分鐘。我看罷氣憤不已,立即打電話給上海電視臺,責問製作這個節目的編輯,有沒考慮到那位貧困女同學的自尊,有沒考慮到那位女同學,明天如何出現在同學們面前,如果受調皮男同學的奚落怎麽辦,如果她心理承受力不夠,尋找短見又怎麼辦…… 
        兩岸能對比的事例太多了,欲舉,則舉不勝舉,欲說,則欲說還休;欲罵,則罵也無用;欲哭,則欲哭無淚……
        本文只寫《採訪章然伉儷》,贅言不再,蔓枝不存,到此戛然。
        
        二〇一六年五月二十九日於悉尼食薇齋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