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山冈上，坐在一条河边
我的痛苦是山峰在地上沉默高耸的痛苦
是河流在地上孤独流淌的痛苦
上午为何光亮，又为何迅速逝去？
花为何开，为何落，为何在无人处就凋落？
树木为什么生长，又为何衰败
在地上化为尘埃，消没于深和暗？
我为何到来？又为何必须离开？
为何会有大地缝隙中的逝者？
那去了的，为何再也不能复归，回来？
为何没有永恒的世界，永恒的物质，永恒的时间？
为何人世一代代来到，又一代代凋谢？
为何春天轰然而来，又滚滚而去，与秋季更替？
为何落日一年年远去
在我的少年，在我的青春，在我的老年？
为何它不说话，不转身，一日日地远去
在树林后，在路的尽头，在晚风中？
为何风吹在世界上，吹着无尽的白昼，吹着夜空？
为何星光一年年高悬，旷野到秋深就无声？
为何雪落在山冈，雨落在旷野
星出在东南，月亮落在深山？
初春的榉树林，我不够纯粹吗？
为何让那俗常之手击打我，飞翔一次次阻隔？
为何我来到此时，这里，而不是去到那里，彼时
为何有那孤独，流逝，哭泣，命运，黑暗，毁灭？
万里的故乡啊，难道我没有将你荣耀吗？
没有将你充满，将你见证吗？
为何推开抛离我如同抛离初生的幼孩？
迟缓的冬天，我做得不够吗？
我耗尽了葱茏的一生，耗尽了财富，骄傲
我到达了荣光吗？到达了信念吗？
到达了夜星的梦想吗？到达了无限的远方吗？
什么是我的存在，我存在的见证？
我没有将空间观察吗？
没有将时间探问，追寻，赞美，挽留吗？
那空间和时间会弃我而去吗？
那星汉，那夜空会死去吗？朔月和望月会死去吗？
金星，火星，天王星，大熊座和仙女系会死去吗？
我们身后会是一片黑暗吗？
会是永远无法温暖的凄凉吗？
那动荡，业绩，荣耀，会是一场虚空吗？
我们人类会不会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梦？
一场漫无边际的梦？
一场疲惫，空洞，徒劳，虚无，黑暗的梦？
无限的春天，大地又一年的光亮
讯息来自北方，湿润的风来自东南
春草掩盖了城郊，古道，掩盖了坟冢
新的秩序在大地上排列
新的历史被树丛重写
因为，老一代退去，新的一代已诞生
像河边衰老的树林，被年轻的幼林取代
崭新的生活之轮转起来，在城中和城外
在一条街的十字路口和一棵悬铃木树荫下
人子，他就在此时来到这里
像一只年轻的瓷瓶
有着铃兰花开的心，栗树的信念
他随着黎明的晨星来
随着大路上繁花的盛开和轰响来
当然，他是在苹果花开的时候来到这里
他看到了蜜蜂的上午，桃树和梨树的果园
他呼吸，像白昼和夜晚交替
他走动，相信光亮像少年相信春天
生命绚烂在树上，美在一滴雨里
美在清晨的露水和谷物的成长中
城市的白昼，公园，广场，塔楼
倒塌的砖墙，废弃的院落
市镇，村落和道路的宽广
在路边，在庭院的墙上，在废墟上
夏天的牵牛花盛开了，像一个不屈的反抗者
万物与月亮的夏天
雨水和晴空万里的夏天
一个人来到这里，不仅仅是来到这里
这一个夏天
不仅仅是来到晴朗的上午，黄昏的暴雨
太阳一整天对大地的炙烤，也是照耀
大豆和玉米，马齿苋和星星草的乐园
百灵、金龟子和七星瓢虫的广阔天堂
万物在大地上的力的蒸腾
万物内心的信念，力量
金色阳光下，大地那所有的秘密，生长，包藏
以及夜风的温柔，群星的闪耀，睡眠
不仅仅是这一个夏天——
而是下一个和以后的夏天，所有的夏天
无限的春天，夏夜的群星，或多于或少于生命
而生命，永远多于现在，生长，多于存在！
一切都被吸收，被滋养，被包涵
在这里，此时，此地
于是他繁殖，用一株麦子
和被水冲刷到两岸的岩石
他思想，用一根芦苇思想
他吃饭，睡眠，在鸟鸣中醒来
如种子在死去的谷穗中醒来
春天在冬天的死亡中醒来
他劳作，推着太阳像推着永不停歇的车轮
他衰老，风将他体内的岁月抽走
他被带走，世界上正风清月明
他看到的世界和他未看到的世界
他看到的花开和未看到的花开
而白昼醒来，种子在死去的谷穗中醒来
恒星从碎裂的星际尘埃中诞生
一切的生命在死亡中，儿子在父亲中
一个的开端，是另一个的结束
而到来的三月，属于生者
也是属于死者的三月
风在河谷中吹，在大路上吹，在历史中吹
他在地下沉睡：一个死者，也是所有的死者
三月在一个上午轰隆隆而来
野花开在他的头顶，开在他的脚边
开在他的闭着或张开的唇上
那说出和未说出的话语，那言辞，那秘密
都在地下沉睡，在历史中沉睡
在这里，在现时，在死者中
历史往往不是那已说出的，可以说出的
历史，常常是那些未能说出的
不可以或不被允许说出的
而在一场夏季的风暴里
历史是一群孩子，一个广场，一座城楼
一条故国长安的沉默的街道
那被写入皇皇巨著的，是谁的历史？
一个皇帝的历史？一个谋臣的历史？
一位将军或一群兵勇的历史？
一位皇帝的历史与一位平民的历史
谁的更多？谁的更少？
谁在谁的之中？或者之后？
那站在城门口，欲进欲退的
是历史的早晨？历史的黄昏？历史的黑夜？
那曾经辉煌灿烂，即将被抛入尘埃的
是一堆废书的历史？一堆砖瓦的历史？
一堆莠草和枯枝的历史？
历史，没有谁能够驾驭，超越：
那试图驾驭，超越的，必将被驾驭，被超越
没有谁能够选择历史
他只能被历史拣选
被时代收留或抛弃
他来到了历史中：唯一的一次命运，一次偶然
当一切消散于书页、烟尘、草丛
路旁的树篱、沟沿上的一阵风
所有的历史只是一场春天的虚空
在历史之中，在历史之外，在历史之未来
那死者沉睡，让星汉在头顶转动千年
让野花在唇上开了又谢
他也许是汉代屈死的王公？
也许是沙漠中消失的部族？
是战役后被活埋的士兵？
乌江边自刎的人雄？
被埋在几百米地下的煤工？
毁灭于夏季风暴的无辜的孩童？
穿越几百米的距离，三千里的路途
他记起了他的华年，他的城镇
和一些村庄的姓名：吴家堡，李家营
桃园坞，梅花驿，珠明溪
三月，那里遍地荣光，地上的花如灯盏一样
时间到了，他醒来
在一座山头回望故乡
或者悄悄回到家门，远远地窥望
或者在一株树下吃着梨花
他不会被追打，被驱赶，被唾弃
因为这个世界是万物万灵的世界
它容纳生者的长路
也给死者以庇护
这是狐怪和树精的世界
是金盏花和星星草的世界
乞丐、流浪者和占卜者的世界
一切的事物：一朵花，一片叶，一棵树
它来到这个世界，来到这里，此时
定有原因。它或是为着那光明
或者为那黑暗
宇宙的黑暗，时间的黑暗
流年更替的黑暗
春天的明媚中有隐隐的黑暗
地下的死者有他的黑暗
而生者的黑暗，是一棵树的黑暗
是一棵树投下的树影中的黑暗
是一座房屋，一个庭院，一扇门的黑暗
是他生长时岁年哗哗流淌的黑暗
骨骼拔节的黑暗
是他割着稻谷、饮着井水时的黑暗
是他合上书页后，书写后的黑暗
在下午沉入回忆的黑暗
而那光在此时醒来，它被暗滋养，来自暗
它吸收，它生长，它穿透
在它之后，之下和之中，是万物和万灵
一切，来自暗：暗，是万事万物的本源
于是小兽在恐惧中醒来，死者在遗忘中醒来
生者从他的低垂中直起身来
他和他看见那光：在城门口
在宇宙的深层，在时间中
在历史的深处和历史的未来
于是世界是静止和转动的世界
是下沉和上升的世界
是流逝，消散，归去
然后又吸纳，聚集，归来的世界
这是你给予我的世界
繁花开在树上，群山，树林
在大地上沉默，无言：在天空下
而河流永远孤独地流淌
我还记得阳光下的积雪的山冈
还记得风从旷野上吹过
我记得二月，风吹在白色的河堤上
五月的傍晚，白杨林轰然喧响
——在光中，在黄昏里
我永远记得：夜空，大地，繁星
而我是无知的，有限，脆弱
历史学家的长夜，占卜者的黎明
农业与煤业，淘金者的春天
时间在一个盲人的心中是流动的
他同样看到了秋末的风景
时间在宇宙中出现了中断：恒星们在衰老
在熄灭，在死亡
漫长的黑暗，黑暗以及黑暗
然后新的元素聚集，碰撞，交汇
物质寻找着物质，物质寻找着非物质
大气旋转着，星云际会
瞬间，宇宙的心中一片光亮，一片圆融
万千的光亮，无处不在的圆融
新的恒星，新的一代已降生：时间开始流动
时间从它的终点又回到了它的起点
而我是有限的，必将死亡
时间必将流动，持续，永恒
在我之后，在宇宙的慈祥的心中
我是无知的，脆弱，有限
因对你所知甚少而心怀苦痛
又对你有所知道而欢乐
是的，我对你有所知道
我知道你的季节，故乡，自然
在少年的无知里我听见过你的呼唤
在湛蓝的山峰顶上我曾看到过你的容颜
在落日归去的时刻，在落日归去的路上
在它的余晖里，在西天的星光处
我曾看到过你的容颜
那时傍晚的风起了，黄昏降临
我走在旷野上，走在一条路上
我抬眼，看到了西天的星光
看到了你的身影
那一年在山峰顶上我坐着，望见你，望见爱
春天我登上山顶，春天我跑向落日
不是追落日，是为触摸你的温暖
今生来到这里，不是因为命运
是因为你的降临，到来，存在
我苦痛，沉默，因对你所知甚少
但我欢乐，安静，因对你有所知道
你的遍布，你的宽广，你的无限
你落日与光明的故乡，森林与万灵的家园
你保留我的渴望，梦想：在今生
保留我的寂寞，记忆，光荣
时光转身，夜晚没有了恐惧
流年也不再结束，终止
我知道你还等着我：在落日里，在星光处
在群山，在夜晚的旷野
在阳光下的无边的雪原
你还等在那里：等着我的童年
我的今生，衰老，黯淡
我的痛苦，我的时间
河流，春季，宇宙的时间
时间到了，一切都将归去
飞鸟在天空归去
木叶在地上归去
星辰在微明里归去
落日在云岚里归去
群山和河流，在一条路的尽头
在地平线上，轰隆隆归去
旷野归去，像一件随风而逝的黑色大衣
天空在头顶咔嘣咔嘣碎裂，继续碎裂
成为粉尘，风一来，就消散
似灰尘消失于茫茫的暗
没有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没有我，我将归去，在群山上归去
在河流上，在落日里归去
那时没有昼夜，没有光明，也没有黑暗
没有思想，没有成长，没有命运
没有我，我将归去。我在此时
也在彼时，在星光之后，在黑暗之前
一切都将消失，飘零，一切也将平静
这一切的安排，一切的原因，结果
我知晓，我识认，我容纳，我接受
春天上升，然后下降
行星停在瞬间，然后继续运转
一切到来了，一切又归去，又寂然，又平静
这是你的法则，是时间的法则
这里，那里，之前和以后的法则：
一切结束了，一切又重新开始
2007．3． 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