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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的戲法》

发布: 2016-9-08 18:51 | 作者: 張啟疆



        ◎ 秦始皇的時間運動
        
        誰想要長生不老(「不老」又比「長生」重要)?帝王將相?權貴富豪?升斗小民不敢奢想,有錢有勢的人,散千金,求偏方,拜科技,也只能做到緩老。
        從懼老到畏死,有限生命的必然心理。凝成意志,化為行動,就叫做對抗時間的渴望。
        嬴正求不死藥,一直被視為抗老行動的典範。江山如此多嬌,帝國何其壯闊,誰不想天長地久?他自命為「始皇」,意在抹除前人——三皇五帝夏商周——的存在。九五之尊,由他開始;而泱泱王朝,永不衰朽,其子子孫孫承繼大統,號為「二世」、「三世」……
        想要開創太平盛世?錯!如果可能,他會做到前無古人:始皇帝就是過去的總和、歷史的開端;在他之前的三千年,概不算數。如果真能不老不死,就創造了連仙佛都要欽羨的神蹟:後無來者。什麼二世、三世?萬能君主哪需要繼承人,他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人間一切,人類的全史將寫滿「秦始終皇」的聖跡。他就是未來。
        這真是……豈止是對抗行動,簡直就是極限運動,我稱之為,秦始皇的時間運動。
        陞下聖明,一定知道自己的癡妄:形體不朽的不可能。那就來點形而上的永恆:築長城,坑腐儒,焚經書。
        每一項工程都是壯舉:驚天動地,震古鑠今,慘絕人寰。
        乍看之下,「築」是興,「坑」、「焚」為滅,一建設一破壞,一生一殺,兩相矛盾,如何永恆?
        波赫士說,築城與焚書(坑儒)是兩項不可思議的工程。試想,將如此龐大的建設與那般巨大的破壞對立起來——光是用想的就令人感動。假設這兩件事並非同時進行:焚書在前,築城在後,那秦始皇就是一個先破壞後建設的霸主;反之,他便是位深感絕望的破壞王,想要摧毀前人留下以及他所擁有的一切。
        兩者的關連呢?史書記載,焚書期間,私藏書籍的人一經查獲,便烙以鐵印,貶去長城做苦工,至死方休。從這點看,長城是個隱喻,把那些崇拜「古聖先賢」的人流放到邊塞,進行那項與「過去」同等浩巨的工作——你的執念有多深,我的屏障就有多長。
        也是拿空間換時間:萬里長城萬里長,萬年皇朝萬萬歲。用腐儒崇信的過去,建構我的一人未來。
        老波還說,把花園用牆圍起來不算稀奇,便把一個大帝國圍起來,可就非比尋常了。
        我怎麼看?築城是一種「空間切割術」?切分裡外,也劃割虛實。
        怎麼說呢?在地表縫一條拉鍊,用來標明疆界、抵禦外侮,只是現實目的。難道還有隱而不宣的目標?從某種角度看,萬里長城像一道綿延不盡的傷疤,標記著數之不清的戰火、動亂與悲劇。這道高牆以死亡築成,藉毀滅興建,所以我們有了孟姜女哭倒長城的故事。嬴正如果夠狠,就把焚書的灰燼、坑儒的屍骨,埋在長城下,成為帝國不朽的象徵地基。後人想讀書,得來掀磚塊倒城樓挖牆腳,在沙暴漫天中、灰飛煙滅時,跪領「秦史皇」——史上僅存的記憶、唯一的王者——為千年萬代保存的……一觸即碎的完整。
        焚書呢?哈!我稱之為「時間消除法」:剷邪論(儒墨之說),除異說(仁心德政),消滅不斷傳承的記憶(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老莊)、不名譽的過往(「暴秦」標籤),以及,漫長時流中淤沙般的文字堆積物,堆成一座高不可攀歷史山,遙不可及時間城——想像一下,堆疊、直立、橫插、倒豎的思想古蹟,骨牌般的磚頭著作,字字句句,皆為時間的手記、留痕和顯靈。深植人心,相傳口耳,芒刺在背……對不容冒犯的王者而言,書生是會說話的書本,書本是藏頭掩面卻一直暗中傷人的書生;焚書與坑儒勢必同時進行,才能摧毀那催人老的「光陰」——陰魂不散的時光魅影,讓自己超時越空,永垂不朽。
        至高的權力。好高的想望。糟糕的君王。開創了史無前例的霸業,也啟動了頭尾互噬的機簧:打造不朽、消滅永恆的矛盾連體。
        他發現了嗎?自己是用毀滅的力量進行保存的工程,又拿創造的雄心遂行破壞的勾當。想要保存即將消失的(皇朝的國祚),意圖殲滅注定長久的(知識的力量)。雙重悖反,兩相抵消;他得到什麼?不得不的崩毀。得不到什麼?完美宏圖拔出地表,成為人類地標——史上最偉大破壞行動完工的一天。就像,滿腦奇想的小說家,寫不出、掐不準,驚艷絕倫的靈感忽湧、高潮一瞬。
        可另一方面,他將空間(長城)改造成時間的暗房,試圖藉由牆垛泥磚的延伸、無數人命的累疊,向天示威,更在時間洪荒中打造地景——他做到了,千萬年後,從太空船回看地球,不見漢唐明清,唯有那道觸目驚心的歷史疤痕。築長城的「築」,成為過去完成進行式,一枚不朽的動詞。
        就像,項羽火燒阿房宮,宮房已毀,而那「火光」依舊照耀千古;阿房宮因「火燒」而不朽。「火燒阿房宮」遂成為不可分割的專有名詞。
        而今,陵寢裡的王靈怎麼想?史書裡的始皇逡巡哪一章?走出山海關,突破生死關,猶在苦苦尋訪千年後才有人提出卻無能證實的時空奇點?陞下聖察,人類的終極目標不在不老藥,而是操控時空的宇宙魔方。
        瞧!哈姆雷特蹺著腿說:啊!上帝,即使困在堅果殼裡,我仍以為自己是無限空間的國王。
        幾千年過去了,萬萬歲短如一瞬,一眨即逝。任何變動、不動或不知不覺的變,都是時光流逝的反影,那令人難以承受的徵象。
        選自《時間書》
        
        ◎ 愛因斯坦時間
        
        如何讓時間停止?答案很簡單,也幾乎不可能:與時並進。
        你得凌虛御風而行——喔不!風還不夠快,你得駕光車、依光速,快得足以和時間並轡而行。這時——對!這個名為時間的壞東西,就會與你依偎服貼,靜止不動,溫馴得像寵物。
        為什麼「不可能」?因為觀念上行得通,技術上暫時——這個短暫時刻可能長達數百年——做不到。
        哪位妄想狂的觀念?愛因斯坦。
        是啊!愛幻想,只因,心胸、智識與視野,這般遼闊,如斯坦蕩。
        時間膨脹、量子理論(普朗克提出)、曲面幾何(黎曼提出)、光電效應定律……還有,數之不盡「穿越時空」的科幻小說、電影,不全拜「相對論」(她的原名叫做「不變量理論」)之賜?當然,穿越時空的先決條件:你得發明和光速一樣快的機器、車輛或太空船。
        愛因斯坦在一九○五年提出石破天驚的「狹義相對論」,有兩個基本假設:一、兩名觀測者若以穩定、一般的速度移動,都能適用於相同的物理定律——這假設,很合乎常態。二、不論你自己和發光物體的速度為何,光速永遠保持不變,不能加快,也不能減慢——這理論,聽起來很變態。
        誰是宇宙第一快?依照老愛的理論,是光速,江湖上,星河間,最神奇的刀法。
        換句話說,當你一直變快,愈來愈快,快得追上光速——喔!該說是追上時間的腳步,她就會停步轉身,與你共舞。
        只可惜,那道天險,上窮碧落下黃泉,垂直的第四維度,夸父追日的虛無世界線,只能在想像的天堂「突破」。
        「光速不變」的概念,很像在說:時間主子大公無私,對每個人都一樣,每個人的一天,都是二十四小時,端看你如何應用。而莊子反過來勸我們:以有涯追無涯,殆矣!
        這真是個有趣的邏輯矛盾:人生有涯,時間無限。只是呢,光速有其「速限」,也就是有涯;而人的速度可以一直、漸漸加快,反而具有無限的可能?
        以人的無限(換成「射線」或許更恰當)追光的速限而不可及,就是我們不斷修正自我朝完美前進的漸近線?其間的距離,哪怕短到間不容髮,就是夢與現實的差異?
        此外,在愛氏辭典裡,有一個世人襲用不疑的詞語:同時,被棄置了。
        在牛頓的世界,如果有兩件事在同一秒發生,我們會說:兩件事同時發生,你和我一起高潮。換到愛因斯坦的宇宙,就大有問題:同床有可能異夢,哪怕時鐘指針言之鑿鑿,由於那微妙的浪尖差異,你我不覺得同步攻頂,而這一切,取決於你我相對於彼此的運動,老愛稱之為「同時性的相對性」。
        這理論頗適合「床頭運動的心靈差異」,無趣科學家只用「靜止/光速」車廂的前後閃光,來推演兩名觀者的同時(當車廂靜止)或不同時(當車廂光速前進)感受。時間因光速(接近光速也可以)而膨脹。
        閃光燈的前後之分(按照地球時間,我們會說「同時」),讓人咀嚼某個既親密又疏離的情境:共同回憶裡的微光。想,努力回想。酸甜熠熠,悲樂眨閃,我們曾共聚一堂,編織片羽吉光。可為什麼,你我的事件順序不同,重點或詮釋有異?如果說追憶追得上光速,我們的一起運動(車廂理論中的兩人,一靜止,一動態),反向交錯,又拉大了科學家無從證實的感知距離?
        「過去」不復存,因為版本歧亂;「現在」也不在,緣於,我們不在一起。
        唇齒相依、四目交投,仍是隔岸對望。即使那「河」不到一微秒。
        那一瞬間,眉眼傳情的剎那,光車倏忽而過的閃光,對我而言是過去,對你可能是未來。
        有人說,「現在」只存在於當下一瞬,一眨即逝,「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兩次」;我們的老愛,劈腿跨河,信誓旦旦:現在只是個虛妄的概念,沒有人能捉住她,或證實她的存在。
        我們擁有什麼?傾斜的視線(因為光影撩亂),漫漶的意識(緣於時空錯纏),把追憶和不斷追憶當作擁抱的自我糾纏。
        後來的科學家用實驗證明,高海拔地區的時間腳步比平地快。雖然差異極微,人間時鐘測不出來。
        這是個歧亂的宇宙:空間扭曲像變形蟲,時間暴衝如流寇。當你的人生超越某個高度,記得換錶,更動行事曆或時刻表;當你攀越某道年齡分水嶺,要小心護守那懷錶般的生理時鐘。
        可是啊!當我們偉大如恆星的心靈漸漸或突然坍陷、內縮(注),瀕臨「臨界點」(又名「事件視界」),我們的意識會凝凍、身影會隱形(在這之前,身體會變形),化成光也逃不出那黑域。
        外面的人怎麼看你?哈!永遠懸在「回憶視界」的溝塹,而宇宙大鐘上的指針已停止。
        注:恆星耗盡燃料,無法支撐自身重量時,就會崩解、縮陷,形成黑洞。
        選自《時間書》
        
        ◎ 牛頓時間
        
        絕對、真實且精確的時間,就其本身且從本質來看,會穩定地流動,與任何外物無干。
        三百多年前,牛頓用幾何結構描摹時間與空間的「真實存在」。他援引伽利略的「時間就像一條有規律刻度的直線」、笛卡兒的「時間是測量運動的方法」,(讓人想到那著名方程式:距離等於速度乘以時間)確立了「牛頓時間觀」:完美的宇宙鐘,精準無誤,不受人類感知支配,是一種超然、獨立的存在。
        像神?喔!在牛頓心目中,時間是由萬能上帝創造,即使地球末日、宇宙初始,時間仍會在形而上的背景中繼續前進。
        一道時間射線穿越萬有與虛無,蔚為光河。和孔子的「逝者流」觀念接近,不過呢,孔夫子不愧為古代名師,掐準了一般人對時間的敬畏。
        當然,「絕對」一詞的信仰意味大於實證意象。
        到了廿一世紀,有位英國物理學家巴伯說:「牛頓以為他看到了上帝的構造。我想他可能覺得自己讓看不見的上帝現身了。」
        事實上,「時間」並非牛先生對世人的科學貢獻的核心。他的三大運動定律無法幫我們辨別過去和未來,不過呢,專家說他的等式都有「時間對稱性」:不管時間往哪個方向走,那幾條影響物理界數百年的定律都站得住腳。
        何謂「對稱」?未來就像過去一樣。你可以用過去預測未來?這不算厲害,你還能用未來回推過去。
        牛頓定律具有驚人效用,後來的科學家不斷利用他的等式來預測拋射物體的路徑、行星軌道。以著名的哈雷彗星為例,哈雷先生綜合先前的觀測結果和牛頓等式,預言一六八二年看到的明亮彗會在一七五九年重返地球——預言成真,只可惜哈雷無法親睹,而世人永遠記得「哈雷彗星」。
        又如,天文學家追蹤若干天體,就能算出軌道參數,回溯過去某個時間點的天體位置。天文考古學家、歷史學家也能根據古文中日月食、行星排列的記錄,反推事件時間或寫作年代。
        法國天文學家拉普拉斯說:「如果有足夠智慧,就能用一方式程囊括宇宙中最大物體、最小原子的移動方式。」就能明瞭一切,未來就像過去一樣清晰展現眼前。
        只可惜,時間可以趴趴走,人卻不行:只能走向未來與崩壞,不能回到過去。
        熱力學第二定律告訴我們,那種「崩壞」,是一種密閉系統中秩序失調的量,她的名字叫做「熵」。
        英國天文學家愛丁頓曾用「時間之箭」來形容單向性與不可逆轉。
        不過,與牛頓同時代的幾位哲學家,如萊布尼茲、克拉克等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相對時間。他們認為,時間和組成宇宙的物體並非毫無關係,事實上,有形物體和動作就是定義時間流動的因素。或者說,我們用生老病死來印證時間存在;用傷逝的心,來「感覺」時間流動。有那麼點「旗動/風動/心動」的禪機和趣味,也是一般人比較能接受的主觀說法。
        敵不動,我不動;敵未動,我先動?如果時間就是動作,動作一旦停下,時間會跟著停步?如果有人練成龜息大法,不吃不睡不呼吸,一隱千百年,光陰也隨之靜止不動?相對派回答不了這個難題:沒有動作,就沒有時間?
        絕對派也有一道邏輯天險:如果時間是超然存在的箭——既然有人揚弓,請問,那支箭從哪兒射出?
        牛頓所處的時代,科學、哲學和神學經常同處一室。偉大的思想家(通常也是數學家、神學家)不只是要解釋有形世界的奧妙,還得證明這是上帝創造世界的方式。上帝做事不會突發奇想,一定有其意義。如果時間是絕對的,在宇宙誕生前就已經開始流動,那麼,上帝究竟在何時創造了宇宙?為什麼選在「那一點」,而不是五分鐘前或一千年後?甚至有人問,何時、如何創造時間?
        這問題讓千百年來的哲學家想破了腦袋,仍不得其解。聖奧古斯丁提出一種中庸(也就是含混)的說法:上帝在創造宇宙的「同時」,也創造了時間。
        時間是大公無私的裁判?是吧!因為祂對誰都一樣:生老病死,成住壞空,從不手軟。有沒有仁慈的一面?有!有時會放緩速度,靜候全人類以科學、以實證、以信仰、以靈識,慢慢追上祂的腳步,仰瞻祂的風采。仔細聽!祂用滴答密碼告訴我們:等等,再等二百年,你們就會有愛因斯坦……
        選自《時間書》
        
        作者簡介:張啟疆
        1961年出生,台灣大學商學系畢業。1981年開始創作,觸角遍及小說﹑散文﹑新詩、評論領域。題材以眷村、都會、商戰見長,兼及推理、棒球、武俠、科幻等類型文學。曾任中國青年寫作協會副理事長、副刊主編、報社記者。現為專業作家,並開設文學教室。曾獲聯合報、中國時報等文學獎首獎近三十項。著有《導盲者》、《消失的□□》、《變心》、《愛情張老師的祕密日記》、《26》、《時間書》等小說﹑散文﹑評論集共二十餘部。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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